把反动学者们从坟里拉出来鞭打:《生活的主人》高尔基的辛辣讽刺文

我之前仅仅截图发过这篇文章,现在全文ocr出来。本文选自《高尔基政论杂文集》,保留原书部分注释。
《生活的主人》是高尔基于1906年写的一篇杂文,收录在作者《我的访问录》一集子里,高尔基在这份文集里以“我”的视角,利用“访问”的形式去会见“威廉二世”、美国的一个托拉斯大王以及“自由”的法国等等,辛辣地讽刺了各国的资产阶级,揭露了他们压迫人民、欧洲各国镇压俄国革命的真面目。
而在《生活的主人》这篇文章里,作者塑造了“魔鬼”这一形象,“我”跟着魔鬼访问目墓地,会见了一个个骷髅。这里埋葬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各种反动人物,有的支持白人优越论、有的支持斯宾塞式的社会有机论,魔鬼毫不留情地鞭笞、嘲笑这些死去的骷髅。同时对资产阶级的各种观点无情地揭露。
他说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死产的婴儿……他们想把这个漂亮的帷幕挂在人生的舞台上,以便遮掩那虐待人的阴森恐怖……
同时痛批两种资产阶级对妇女的压迫歧视观点:“有些人只需要女人做妻子和奴婢,就极力主张女人不是人!……另一些人不放弃把她当作女人利用,想广泛地剥削她的劳动力,就极力主张她完全适合于到处和男子平等地工作,即是为他而工作。
魔鬼指出,墓地里的这些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们却还是被“生活主人”资产阶级用这些死人的思想所支配着。“你们真正的生活主人总是死人,虽然管理你的事或人,但是她却受死人鼓舞。”
在文章的最后,东方既白,魔鬼展望对革命后的社会的畅想,认为那时候“生活就会成为花丛……思想在斗争着,但人们却成为同志了”雄鸡一唱天下白,文章里的魔鬼抱着对新生活的期待离去了。而资产阶级的反动学者的骨头依然在坟墓里发烂。

“跟我到真理的发源地去吧!”魔鬼笑着对我说,领我到墓地去。
我们在坟墓上面的古老石板和生铁墓板之间的羊肠小道慢步绕行的时候,他的话带着疲倦的声调,象一个老教授厌倦了自己的智慧的无益说教一样。
“在你脚底下”他对我说“躺着那些管理你的立法者。你的靴底正踏着那些为你心里的野兽制造了笼子的木匠和铁匠的骨灰。”
他笑了,是藐视人类的尖刻的讥笑,他那忧郁冷酷的眼神的绿光,倾注在坟墓的荒草和纪念碑的霉菌上。死人的沃土上沉重的泥块粘着我的脚,我在那标志处世秘诀的坟墓纪念碑中间的小路上吃力地走着。
“人啊,你为什么不向那些创造你的灵魂的人的骨灰鞠躬致谢呢?”魔鬼问道,声调象潮湿的秋风的吹动,他的声音使我那忧郁激动的身心发抖。凄凉的树枝在古墓上面轻轻摇曳,冰凉而润湿地拂过我的脸。
“向制造伪币者表示敬意吧!是他们大量繁殖了微不足道的灰色思想–你的智慧的小钱币,他们造成了你的习惯、偏见和你借以为生的一切。你谢谢他们吧,----死者给你留下了很多的遗产啦!”
枯黄的树叶缓慢地飘落在我头上,落在脚下。墓地的土壤吞噬着新鲜食品–秋天的枯叶,贪婪地咂咂作响。
“就在这里躺着一个裁缝师,他曾给人们的心灵穿上偏见的沉重的灰色袈裟,–你想看看他吗?”
我默默地点头。魔鬼用脚在一个坟墓上面古老而锈蚀了的墓碑上踢了一下,边踢边说:
“喂,书呆子!起来吧……”
墓碑升起来,受惊的泥土深深地叹气,一个不很深的墓穴显露了出来,象一只腐烂的小钱包一样。在潮湿的黑暗里,发出了一个埋怨的声音:
“十二点钟以后,谁还要把死人唤醒?”“你看?”魔鬼问,冷笑了一下,“生活的立法者甚至腐烂了以后,也是始终不变的。”
“呵,原来是你,主人!”"骷髅坐在墓边说,他那空的颅骨独自向魔鬼点头。
“对啦,是我!”魔鬼回答。“我带一个朋友来看你。……在被你教授过智慧的人们当中,他变得愚笨了,现在他来到智慧的本源,以便扫除那些影响……”
我怀着应有的尊敬瞧着这位哲人。他的颅骨已经没有肉,但他脸上那自满的表情没有腐烂掉。每一块骨头暗晦地流露出一种心思,认为自己是属于一个特别完美的、独一无二的骨骼系统……
“你在世上干过什么呢,告诉我们吧!”魔鬼问。死人庄严而傲慢地用手臂的骨头整理一下发黑了的寿衣碎片和挂在肋骨上的腐朽的肉丝。然后他骄傲地把右臂的骨头举到和肩膀一般高,用手指的光溜溜的关节指着墓地的暗处,冷静地说:
“我写过十部巨书,这些书使人具有一个伟大思想:白种人比有色人种优越……”
“译成真理的语言”,魔鬼说,“这就是说:我,一个不生育的老处女,整整一生用我那智慧的钝针,用陈旧思想的破旧毛线,为那些爱保持自己的颅骨安静和温暖的人,编组古里古怪的尖顶帽子……”
“您不怕得罪他吗?”我轻声地问魔鬼。“啊!”他感叹道。“哲人们生前也不大听得见真理!”
“只有白种人”,哲人继续说,“才能够创造这么复杂的文明,拟定出这么严格的道德原则,这要归功于他们的皮肤颜色和血液的化学成分,象我证明的那样……”
“他已经证明了!"魔鬼重说一遍,肯定地点点头“没有一个野蛮人比一个欧洲人更确信:残酷是他的权利……”
“基督教和人道主义是白种人创立的”,死人继续说。
“整个大地应该属于天使的种族”,魔鬼打断他的话。“他们这么热心把大地染成他们喜爱的颜色–血红色,原因就在此……”
“他们创造出最丰富的文学,惊人的技术”,死人计算着,动着手指的关节……
“三十部好书和无数杀人武器……”魔鬼笑着解释说“有什么地方,生命破碎得比在这个人种当中更厉害呢,有什么地方,人被贬得这么低贱,象在白种人当中那样呢?”“也许,魔鬼说得不一定是对的吧?”我问。
“欧洲人的艺术已达到无与伦比的高峰”,骷髅枯燥无味地嘟哝着。
“也许,魔鬼愿意犯错误!”我的同伴大声说“要知道,常常做的对,那是无聊的。但是人们活着,只为了要供给我蔑视的资料……庸俗和虚伪的种子在世界上有了丰硕的成果。现在你面前的,就是他,一个播种者。和一切播种者一样,他没有生产什么新东西,他只是使旧偏见的尸体复活,给它们穿上新的言辞外衣……大地上做出了什么呢?为少数人建筑了宫殿,为多数人建造了教堂和工厂。在教堂里,灵魂被杀害,在工厂里身体被杀害,这样宫殿就会矗立得牢固……人们被派遣深入地下去掘取煤矿和黄金,他们得到的这可耻的劳动报酬只是一块带有铅和铁的调味的面包。
“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吗?”我问魔鬼。
“我要和谐!”他回答说。“人天生是一个整体的生物,却被分成很小的一块块,用来做成别人贪婪的手中工具,这使我感到嫌恶……我不要奴隶,奴性引起我的反感……我为此而被赶出了天堂。那里有权威,那里就不可避免地有精神上的奴性,虚伪的霉菌就常会在那里蓬勃滋长……让大地——万物生存吧!让它整天燃烧吧,即使到夜间只剩下灰烬也好。必须让所有的人恋爱一次……爱情,象一个绮丽的梦似的,只梦见一次,但生存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一次里…
骷髅靠在一块黑石头上站着,风在他那空虚的肋骨架里轻微地呻吟。
“他一定感到冷,不舒服!”我对魔鬼说。
“看见一个学者摆脱了一切无用的东西,我很高兴。他的骷髅是他的思想的骷髅……我看见他的思想多么新奇……他旁边躺着另一个真理播种者的遗体。我们也把他唤醒吧。他们生前都喜爱安静,为创立思想、感情和生活的准则而劳动–他们曲解新生的思想,给它们做好舒适的小棺材。但是死后,他们却希望不被忘掉……拐卖儿童的人,请起来吧!我已经领一个人来看你,他为他的思想需要一口棺材。”
一个空而光秃的颅骨,没有牙齿,黄色,但仍然闪着自满的光辉,从泥土里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大概在土里已躺了好久–他的骨骼上没有肉。他站在自己的墓石旁边,他的肋骨出现在黑石头上,好象是宫中高级侍从官礼服上的袖章一样。
“他把他的思想藏在什么地方呢?”我问。
“在骨里,我的朋友,在骨里啊!他们的思想,象风湿病和痛风似的,深深地透入到肋骨里。”
“我的书销路怎样,主人?”骷髅嗄声地问。
“它们仍旧放在那里呢,教授!”魔鬼回答。
“怎么啦,难道人们忘记读书吗?”教授沉思了一下,说。
“不,他们象从前一样,很乐意读废话连篇的书……但是枯燥无味的废话连篇的书,有时候要等很久才得到他们注意……这位教授,”魔鬼转过身对我说“整整-生量妇女的颅骨,为的是证明妇女不是人。他量过几百个颅骨,数过牙齿,量过耳朵,称过死人的脑髓。研究死人脑髓的工作,是教授最喜爱的工作。他的一切著作都可以证明这点。你读过他的书吗?”
“我不是经过小酒店走进庙字的”,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如何从书本上去研究人——书中的人总是分数,而我又不大懂算术。但我认为,一个没有胡子和穿裙子的人,并不比一个有胡子、穿裤子和有唇髭的人好些或坏些……”
“对啦”,魔鬼说,“庸俗和愚钝仍旧会侵入脑髓,不管你穿的什么衣服,头上有多少头发。然而妇女问题还是提得很有趣。”
魔鬼和往常一样笑了起来。他总是笑着,因此跟他谈天是愉快的。谁在墓地能笑,谁就是热爱生活,热爱人,这是一定的……
“有些人只需要女人作妻子和奴婢,就极力主张女人不是人!”他继续说。“另一些人不放弃把她当作女人利用,想广泛地剥削她的劳动力,就极力主张她完全适合于到处和男子平等地工作,即是为他而工作。当然,这两种人把少女强奸了,都不让她踏进他们的社会去,–他们确信,在他们接触她以后,她就永远肮脏了……不,妇女问题很有趣!我喜爱人们天真地撒谎,那时候他们就象小孩子一样,也有一个希望,就是他们将来成长起来……”
从魔鬼的脸上看得出来,他不想说些赞扬未来的人们的话。但是我自己能讲出许多不赞扬今日的人们的话,我不希望魔鬼和我在这愉快而容易的事情上竞争,——我打断了他的话:
“据说,魔鬼本人没空到哪儿去,就派一个女人去,真的吗?”
他耸了耸肩回答说:“会有的……如果身边没有一个足够聪明和下流的男子……”
“不知道因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再喜爱邪恶了吧?”我问。
“不再有邪恶了!”他回答说,叹了一口气。“只有庸俗!”
“有个时期,邪恶曾是一种美好的力量。而现在……即使杀人——也是做得很卑鄙的,首先得把他的手捆起来。没有恶徒了,只有刽子手。刽子手总是奴隶。总是被恐怖力量、恐惧的刺激所推动的手和斧子……要知道,那些胆小害怕的人是会被杀的……”
两个骷髅并肩地站在坟墓上面,秋叶轻轻地飘落在他们的骨头上。风儿悲戚地弹着他们那肋骨的琴弦,在颅骨的空隙发出呼呼的声响。在潮湿和发出强烈气味的黑暗中,从眼窝的深处朝外望着。他们两个发抖起来。我可怜他们。
“让他们回归原位吧!”我对魔鬼说。
“甚至在墓地,你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大声叫道:“是啦。人道主义在尸体当中更恰当,——在这里它不会得罪人。在工厂里,在城市的广场和街道上,在监狱和矿山里,在活人中间,人道主义是会引起嘲笑的,甚至会引起愤怒。在这里,没有人讥笑它,–死人总是严肃的。可是我确信,他们喜欢听人谈论人道主义–因为这是他们的死产的婴儿……而那些人们还不是白痴,他们想把这个漂亮的帷幕挂在人生舞台上,以便遮盖那虐待人的阴森恐怖,遮盖一小撮冷酷的人,他们把他们的力量归功于人们的愚笨…..”
魔鬼哈哈大笑,笑声充满对不祥的真实的尖刻讥讽。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闪烁着,死人坟墓上面的黑石碑一动也不动地矗立着。它那腐烂的气味透过地表冲出来,风把死人的气息吹送到被夜间的静寂笼罩着的沉睡的市街。
“这里躺着不少的人道主义者呢,”恶魔接着说,对周围的坟墓扫视了一遍。“他们当中有些也是真诚的……生活里有许多可笑的误解,也许这个不是最可笑的……在他们旁边,平静和温和地躺着另一类型的生活教师,–这些人企图给虚伪的古老大厦奠定坚固的基础,这座大厦是成千上万的死人辛勤地建造起来的……”
从远处传来了歌声……两三个愉快的呼声在坟地上空震动着,荡漾着。大概是有一个放荡的人无忧无虑地在黑暗中走向他的坟墓去。
“就在这些沉重的石块底下,一个哲人的骨灰正在骄傲地腐烂着,这个哲人曾教导说,社会是一个有机体,象……猴子还是象猪,我现在却记不清了。这对那些愿自认为是有机体的头脑的人们,是好的!差不多所有政治家和贼党首领,都是这种理论的拥护者。如果我是头脑,我就可以随意动手,我总是能压住筋肉对我王权的本能的反抗–啊,是啦!这里躺着一个人的骨灰,他叫人们回到四脚爬行和吞噬昆虫的时代(注:暗指尼采)。他热心证明说:'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日子。用两脚走路,穿着很好的礼服,还劝告人们说:身上再长满毛吧,–这不是很新奇吗?吟诗,听音乐参观博物馆,一天赶好几百俄里,还向所有的人宣传简单的森林生活,四脚爬行,–的确,不坏!这个人叫人们放心,替他们的生活辩护说:犯罪的不是正常人,犯罪的是病态的意志,是一种特别的、反社会的人(注:指意大利精神病学家和罪行调查学家柴查尔·隆勃,他从生物学方面来阐发犯罪“起意"生物决定论)。他们天生是法律和道德的敌人,就是说,对他们不必客气。只有死亡才会治好那些犯罪的人。真是巧主意!把一切人的罪恶推在一个人身上,预先承认他是自然的罪恶储藏所和邪恶意志的有机的保持者,–难道这是笨吗?生活里常常有这样一种人,他替丑恶的、歪曲心灵的生活结构辩护。聪明人擤鼻涕也不是没道理的。是的,坟地充满改善城市生活状况的观念……”恶魔环视四周。一个白教堂,象巨大骷髅的手指似的从死人的肥沃的田地里沉默地竖起来,指向黑暗的天空,在繁星似的寂静的田地里耸立着。在智慧发源地上面的稠密的石碑,披上发霉的袈裟,围绕着这个烟囱,它把人类的牢骚和祷告的刺激的烟散布到宇宙的荒漠。风充满浓厚的腐朽的气味,它轻轻地摇动树枝,吹落了枯叶。这些枯叶寂然无声地飘落在生活的创造者的住宅上……
“我们现在举行一次小规模的死人检阅,即最后审判的演习吧!”恶魔说,沿着土丘和石头之间的羊肠小路,走在我前面。“你要知道,最后审判就会来临!它会降临大地,那一天将是人类最好的一天!当人们认识到这些把人撕成小碎块的无意义的肉和骨头的生活教师和立法者所犯的罪恶的时候,最后审判的这一天是会到来的。现在用人的名义生活着的一切,不过是人的一部分,完整的人还没有创造出来。他将会从世界经历过的经验灰烬中产生出来,吸收世界的经验,象海洋吸收阳光一样,他会在地球上发光,象另一个太阳一样。我会看到的!因为我正在创造这样的人,我要把他创造出来!”
老头子有点吹牛,陷入了多愁善感的心情里,远不合乎魔鬼的天性。我原谅了他。有什么办法呢?生活甚至也使恶魔失掉了本性,用它的毒汁腐蚀了魔鬼的锻炼得很牢固的灵魂。此外,所有的人都是圆脑袋,而思想是生硬的,当每个人瞧镜子时,都会看见一个漂亮的人。
恶魔在坟墓中间站住,用一个君主的声音喊道,
“这里谁是聪明而诚实的人?……”
片刻的寂静,然后——忽然间——我脚底下的土地震动起来,正象肮脏的雪堆盖上了墓地的土丘。仿佛成千道闪电把它从里面掘了出来,或者一个巨大怪物在地中心痉挛地翻身似的。周围的一切涌现出一片肮脏的黄色,到处是骷髅在摇摆,象风中的枯草茎;骨头的摩擦声,关节的相互碰击声,以及关节碰击墓石的干巴巴的声音在静寂里回响着。骷髅互相推撞着,爬到石碑上,象蒲公英似的颅骨到处闪现;密集的肋骨网,象狭窄的笼子似的包围着我;骷髅的小腿在丑陋的裂开的骨头的压力下紧张地发抖,周围的一切在无声的骚动中沸腾着……
恶魔的冷笑掩盖了一切没有个性的声音,“你看吧。他们都爬出来,一个也不剩!”他说。“在他们当中,也有城市的傻瓜!土地呕吐了,它从土地的内部吐出了人们已死亡的智慧……”
沉闷的喧声迅速地增大起来,好象有谁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一堆潮湿的垃圾里贪婪地翻找,这堆垃圾是打扫院子的扫到院子角落里的。
“在现实中有过许多聪明和诚实的人!"恶魔感叹说,在从各方面拥向他的几千碎片上面,大大张开翅膀。
“你们当中,谁替人们做的好事最多呢?”他大声问。周围的一切,发出咝咝的声音,象大锅里用奶油烧香菇一样。
“让我到前面去!”有人忧郁地嚷道。
“是我呀,主人,我在这里!证明个人在社会总和中是零的,就是我呀!”
“我比他更进一步!”一个声音从远处反驳说。“我曾教导说,整个社会是零的总和,因此群众应该服从团体的意志。”
“可是团体是由个人领导的,也就是由我领导的!”有人扬扬得意地嚷道。
“为什么是你?”几个惊惶的声音说。
“我的伯父是个国王!”
“啊哈,原来这样过早地被斩首的,就是殿下的伯父呀?”
“国王总是在按时丢脑袋的!”一些坐过王位的骨头的后裔的骨头骄傲地回答说。
“啊哟!”传来了一个满意的私语。“我们这里有国王啦!不是每个坟地都有的……
沉闷的私语和骨头的摩擦声合成一片喧声,变得更浑浊了。
“听说,国王的骨头是淡蓝色的,真的吗?”一个脊骨弯曲的小骷髅赶快地问。
“让我告诉你……”一个跨在纪念碑上的骷髅庄严地说。
“最好的鸡眼膏药是我发明的!”有人在他背后嚷。
“我是建筑师……”
但是一个矮胖的骷髅,用短的手骨推开别人,叫嚷着,他的喊叫压低了死人的簌簌的响声:
“信奉基督教的兄弟们!我不就是你们精神上的医生吗?我不就是用温和的安慰膏药来治好由于你们生活上的担忧而磨出的心灵上的鸡眼吗?”
“没有苦难!”有人激怒地说。“一切只存在想象中。”
“那个建筑师发明了矮门……”
“我发明了捕蝇纸!……”
“………为了使人们走进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房主人面前低下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说。
“首位不是属于我的吗,同胞们?给你那渴望忘却悲伤的灵魂饮了我那看破红尘的乳汁和蜜酒的,就是我呀!”“现在有的–将永远有!”一个人的瘩哑声低沉地说。个一条腿的骷髅,坐在灰色石头上,抬起小腿,伸开,不知何故却尖声叫道:
“这是毫无疑问的!”
墓地变成了市场,在那里每个人赞扬自己的货色。抑扬的喊声的浊河,卑劣的吹牛,郁闷的自尊心的急流,流入了黑夜的静寂的荒野里。仿佛有一大群蚊子盘旋在腐臭的沼泽上面唱着,呻吟着,嗡嗡叫,同时使空气充满坟墓的一切毒气。大家围着恶魔,咬紧牙齿,他们的黑眼窝凝视着他的脸,好象他是旧货的买主似的。死的思想一个跟着一个复活了,在空气里荡漾着,宛如可怜的秋叶。
恶魔用绿眼睛瞧着这种沸腾的喧闹,他的凝视如同向一大堆骨头射出象燐火一样闪烁着的寒光。
坐在他脚旁的骷髅,举起手骨,高过颅骨,有节拍地在空中挥动着,说:
“每个女人应该属于一个男人……”
但是另一个声音渗入他的低语声里,他说的话和别人说的话古怪地掺杂在一起。
“只有死人才懂得真理……”
又一些话缓慢地荡漾着:
“我说过,父亲象一只蜘蛛……”
“我们在尘世的生活是乱七八糟,漆黑一团!”
“我结过三次婚,而三次都是合法的……”“他整整一生不倦地编织着家庭幸福的网……”“而每一次只娶一个女人……”
突然一个骷髅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它那黄色而多孔的骨头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把自己烂了半边的脸抬到和恶魔的眼睛一样高,说道:“我是患梅毒而死的,是的!但是我仍然尊崇道德!我妻子对我不贞的时候,我就亲自把她的丑行诉诸法律和社会的裁判……”
但是他被推开了,被骨头排挤着,发出一些混合的声音,象烟囱的风低微的呼啸一样。“我发明了电椅!它杀人的时候,令人毫无痛苦。”(注:电椅死刑于一八八九年开始在美国采用。本根据美国参议员杰里提议,认为“这是最合人道、最简便的死刑”)“我安慰人们说,死后,永远的幸福会等待你们……“父亲给孩子生命和食物……一个人只有当他做了父亲之后才算是完全的,而在这时期以前,他不过是家庭的一分子而已……”
一个颅骨形如鸡蛋,脸上挂着一块块肉,越过其他的脑袋,说:
“我证明艺术必须顺从社会的意见和见解、习惯和要求
的综合……”另一个骷髅跨在好象一根折断的树枝的纪念碑上,反驳说:
“自由只能象无政府状态一样存在!”(注:大概是指马克斯·斯涅尔纳(1806-1856)的哲学理论,他在《个人及其财产》(1845)一书中鼓吹极端个人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对斯涅尔纳这种哲学给予严厉批判。
“艺术对于因生活和劳动而疲倦的心灵是一种可口的良药……
“人生就是劳动!这是我主张的。”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说。
“让一本书象药房里出售的那些药丸盒子一样漂亮
距……“人人必须工作,一些人必须监督工作……任何一个为此而具有美德和功绩的人,都可以享受到劳动成果……”“艺术必须是和谐和博爱的……当我疲倦的时候,它给我唱催眠的歌曲……”
“我喜爱自由的艺术”,恶魔说,“除了美丽的女神外,它不替别的神效劳。我特别喜爱自由的艺术,当它象一个纯洁的少年那样,幻想着不朽的美,渴望着享受美的时候,从生命的身体上扯下花花绿绿的衣服……而生命在它面前,象一个老淫妇一样,她那被糟蹋的皮肤全是皱纹和溃疡。狂怒,对美的哀思,对生活的死水坑的憎恶,–这是我在艺术中所喜爱的……一个好诗人的朋友就是女人和恶魔……”
从钟楼上发出了黄铜的呻吟的呼声,荡漾在死寂的城市上空,捉摸不到地和从容不迫地在黑暗中盘旋着,宛如一只生着透明翅膀的大鸟……打瞌睡的看守人一定是用摇晃的和枯萎的手懒洋洋地拉动了钟绳。铜声溶化在空中,消逝了。但是早在它最后的震栗消失以前,唤醒人的夜钟又发出了尖锐的声响。闷热的空气轻轻地在流动,骨头的簌簌作响和干嗄的说话声,透过颤动着的黄铜的忧郁的轰鸣,扩散出去。
我又听见那些惹人厌烦的、愚蠢的、枯燥无味的演说,死气沉沉的庸俗的极不愉快的话,扬扬得意的虚伪的无耻的语声,和自负的气忿的怨声。城市的人们借以为生的一切思想都复苏了,但其中没有一种思想是他们可以引为自豪的。一切用来束缚生命的灵魂的生锈的铁链,都发出了铿锵的声响,但却没有发出一种骄傲地照亮人的灵魂的黑暗的闪光。
“英雄们在哪里呢?”我问魔鬼。
“他们是谦逊的,他们的坟墓被忘记了。生前,他们受压迫,在墓地里他们又被死骨头压碎!”他答道,一面摇动翅膀,吹散乌云似地包围我们的腐烂的油污的气味,在这乌云里,死人的单调的声音象蛆似的翻来翻去地在挖掘。
鞋匠说,他是他的同行中第一个有权接受后裔感谢的人–他发明了尖头靴。一个在著作里描写了一千种不同蜘蛛的学者,硬说他是个最伟大的学者。一个人造牛奶的发明者生气地吸泣着,把一个发明速射炮的人推开,因为后者正在滔滔不绝地对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发明对世界的用处。几千根细长而润湿的绳子把大脑束紧,象蛇似的咬紧它。所有的死人,不管他们谈论什么,谈论起来,都象严肃的道德家,象醉心于自己事业的生命的狱吏。
“够了!”恶魔说。“我厌烦了……我讨厌死人墓地和生人墓地–城市里的一切……你们,真理的守卫者们!到坟墓里去吧!..…”
他用厌恶自己权力的君主的钢铁似的声音喊。
这时候一堆浅灰色和黄色的骨灰忽然发出咝咝声,旋转起来,沸腾起来,象旋风吹击中的灰尘一样。土地张开几千个黑嘴,象一只吃饱的猪似的,懒洋洋地咂嘴,又把它吐出的食物咽下去,重新消化它……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石头摇晃着,再屹立在原位上。只剩下令人憋气的气味,象沉重而湿润的手掐着喉咙似的。
恶魔坐在一个坟墓上,把肘托在膝盖上,黑手的长手指抱着头。他的眼睛凝视着黑濛濛的远方,一堆堆的石头和坟墓……星星在他头上闪闪发亮,黄铜的钟声轻轻地荡漾在晴朗的天空,唤醒了黑夜。
“你看见了吗?"他对我说。“在这发霉的愚笨、天真的虚伪和纠缠不休的庸俗的动摇、粘滑、有毒的土壤上,建造了一座生活法则的窄小而黑暗的房屋,你们象羊群似的都被死者赶到这个笼子里……思想上的怠惰和怯懦,象柔韧的箍似的,捆箍成你们的监狱。你们真正的生活主人总是死人,虽然管理你的是活人,但是他们却受死人鼓舞。坟墓是处世秘诀的源泉。我告诉你吧:你的合理的看法是死尸的液体培植的花朵。死尸在土里很快就腐烂了,但它希望永远活在活人的心里。死思想的纤细而干燥的骨灰很容易渗入活人的脑髓里,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那些智慧的说教者总是精神死亡的说教者了!”
恶魔抬起头,他的绿眼睛象两颗寒星注视着我的脸。
“人们在地上宣传得最响亮的是什么呢,他们希望在地上坚固地建立什么呢?把生活分成几部分。人们生活状况差别的合法性,他们精神的一致的必要性。一切灵魂的平方形似的单调,可以方便地把人们象砖一样安放在几何图形里,这对几个生活主人是舒适的。这种伪善的说教把被奴役者的痛苦感情和奴役者的残酷奸诈调和了起来;这是由于抑制反抗的创造精神的卑鄙愿望所引起的。这种说教只是一种卑鄙的企求,想要用虚伪的石头给精神自由建造一座墓穴……”
天已破晓。星星静悄悄地渐渐暗淡了。天空发白,等待着太阳。恶魔的眼睛更红了。
“为了美好和完整的生活,要给人们宣传什么呢?人人生活状况的相同,心灵的区别。到那时候,生活就会成为花丛,它的根基在于大家对每个人的自由的尊敬;到那时候它会成为燎原之火,由于互相友爱和共同努力提高……而燃烧起来;到那时候,思想在斗争着,但人们却成为同志了。这是不可能的吗?这是可能的,因为这是从来还没有过的!”
“天亮啦!"恶魔继续说,瞧着东方。“但是太阳给谁带来喜悦呢,如果黑夜还睡在人的心里的话?人们没有功夫享受太阳,他们大多数只想要面包,一些人忙着尽量少给面包,另一些人孤零零地在生活的喧嚣里奔忙,大家都寻找自由,可是他们在为面包的不断的斗争中间都找不到自由。他们绝望,不幸,由于孤独而怨恨,就企图把那些不能调和的来调和。优秀的人就这样陷在粗俗的谎言的泥潭里,他们起先真诚地没有注意到自己对自己的不忠,后来有意背叛自己的信仰和憧憬……”
他站起来,有力地展开翅翼。
“我去啦,沿着我所期待的道路,迎接辉煌的机会……”随着凄凉的钟声——黄铜的垂死的声音,他向西飞去……
我把这个梦告诉一个比别人更象人的美国人,他起初沉思了一会,然后微笑地大声喊:
“啊,我明白了!恶魔是个火葬炉的商号代理人!一定是啦!他所说的一切,都证明火葬尸体的必要……可是,你知道,一个多么卓越的代理人啊!为了替自己的商号效劳,他甚至在人的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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