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于《朝霞》杂志1975年第一期,作者:段瑞夏
本文是我认为比较优秀的一篇小小说
工厂的上班时间是八点钟,三车间党支部书记顾阿明的上班时间是七点。不管刮风下雨、寒冬炎夏,天天不变。
工厂,却是天天在变化。目前,全厂正在讨论的十年规划草案,照党委副书记、生产组长周长林的说法,就是十年“变化”草案。就拿迎着厂门的厂区大道来说,这几天就多出了两排笔直亭亭的小白杨。昨天早上,顾阿明还看见一根根银灰色的树干在寒风中抖动,今天,树干上已被谁扎上了密密实实的草绳。有几棵细弱的,还用竹竿支撑着,竹竿和树干构成了个“人”字。顾阿明不用打听就知道:这一定是周长林干的。上星期,党委发动全厂干部种树时(绿化工厂也是规划的内容),顾阿明说“明年开春,厂里又多两排绿荫了。”周长林却说:“苗儿虽好,遇上风风雨雨,还要扶上一把哪。”看,这一把准是他扶的。
今天,当顾阿明沿着宽阔而宁静的厂区大道,走到车间门口,一阵悦耳的马达声使他诧异了。是谁,这么早来开机床?他走进车间一看:青工小杨的那台新式精密车床的指示灯闪着红光,车床前,两个花白的头靠在一起研究什么。那穿工装的,是车间里技术上的“盘龙柱”,八级车工老潘;另一个壮壮敦敦、穿人民装棉袄的正是周长林。周长林指点着手上的一只银光闪闪的零件不知说了句什么,老潘一按电钮,车头“呼”地飞转起来。
不好!周长林在抓车间产品质量了。顾阿明心里暗暗吃惊:小杨上这台车床才一星期,检验员反映他报废率高才三天,老周就赶到“出事点”来了,抓得好及时啊。不过还好,昨天已决定让小杨回到原来的车床上工作了。他暗自庆幸地笑了笑,转身进了车间支部办公室。
顾阿明安闲地点起一支烟,在办公桌上摊开了十年规划草案–今天的班前会,要发动大家进一步逐条讨论呢。他心里热烘烘的,十年后,三车间的贡献,要比今天整个厂的贡献还大呢!可是也有伤脑筋的地方,车间里的技术力量薄弱了些。这时,顾阿明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星期前全厂十年规划动员大会上的一幕:
各车间代表发言完毕,大会进入自由发言。第一个跳上台的是三车间团支部书记小柏,青年人说话火药味儿重,三言两语就点到了顾阿明头上。小柏代表三个刚满师的车工责问老顾:“四季度生产这么紧张,为什么把新来的三台精密车床锁在仓库里生锈?”
“三只小老虎啊!”坐在台上的周长林,用肘弯碰了碰身旁的顾阿明。
“如今的青年人,给了梯子就敢上天。”顾阿明苦笑着说。
“嗬,那咱们就给嘛。”周长林兴奋地说,“而且,关键时候,要扶他们一把。”
“嗯……给?好,就给吧。”顾阿明略加考虑,当场就表了态,赢得了满堂掌声。不知是为青年人,还是为他。
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检验员有了反映,小青年加工的零件质量差,特别是小杨。老顾只得决定让小杨恢复原工种。为了说服他,还费了不少唇舌。
顾阿明正想着,八级车工老潘进来了,他有点神秘地笑着递给老顾一封“信”-实际上是一张油腻的废图纸。一看图纸反面那枣子般大的字,顾阿明不禁亲切地笑了笑。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阿明:
请调查一下,全车间十年内有多少工人要退休。
周长林 即日
顾阿明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两条粗照的眉毛不易觉察地在眉心碰了碰。他有点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上披着的旧棉袄,又看了一遍纸条,心想: 真是怪事!周长林又不是人事科长、工会主任,怎么关心起工人的退休问题来了。再一想,周长林是个很严格、很有计划性的人,一定是自己车间的什么问题使他感兴趣了,而且——“凶多吉少“。
在讨论十年规划的班前会结束时,顾阿明提出了党委副书记要了解的问题:
“同志们,十年内要退休的同志请举举手。”话说出口,长长大大的顾阿明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车间里一下肃静了,近两百个工人惊愕地互相望着。八级车工老潘第一个举起手来,他明年就该退休了。紧接着,一只只榔头般结实的拳头,一张张锉刀般粗硬的手掌慢慢地举了起来,有几个青年人想笑,但看到老工人庄重的表情,又马上煞住了十年,十年对我们每个人意味着什么呢?青工小杨忽然想起昨天下班后的一件事,心,不由“通通”地剧跳起来:
傍晚,小杨和小柏打了会儿乒乓球,一起坐在厂区大道旁的绿色长椅上谈心。
小杨说:“算了,我不是开精密车床的料,还是干老行当吧,也免得受’老黄历”气。
小柏说:“你这样正好成了’老黄历’的话柄。他已经在扬言了:不吃十年萝卜干饭,好上这种精密车床么?照老黄历,出了废品,哼,轻的扣奖金,重的处分!”
“老黄历"是一个人,文化革命前是厂工艺科长,现下放在车间当检验员。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可对新的规章制度总看不顺眼,念念不忘过去的“老黄历”,因此就得了这么个雅号。
"阿明师傅对我说:千什么都是建设社会主义。有什么办法呢?”小杨有点沮丧。
“怕什么,找他去!别忘了那天大会上的决心。”小柏愤愤地说。
正当两人争论不休时,一个洪钟殷的声音叫住他们:“小杨,你今年多大啦?”
两人回头一看:哎呀,刚才的话被党委副书记听去了。周长林穿了件浅灰色的绒线衫,正在不远的地方用草绳一道一道地包扎白杨树干。
“二十了。”小杨站起来回答。
“文化革命初期是个红卫兵吧?”老周边扎边问。
“不,还是个红小兵呢。”
“唔——”老周停下手里的工作,挥挥汗水,朝青年人慈祥地笑了笑,额上现出三条清晰的皱纹。他想了想说:“再过十年,就是三十岁的人啰。想过吗?你们每个人也得有个十年规划哪!”
……小杨一想起昨天老周的这些话,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他猛地想说什么,看见顾阿明正在认真地计数,又坐了下来。
顾阿明站在一张凳子上认真地数着,他的手举在空中停住了。连他自己,正好六十。看着那一只只手,那一张张老伙伴可亲的面庞,老顾的心头涌起一阵难受。这些阶级斗争闯将,技术革新能手,十年里都要退休了!啊,生活的辩证法是无情的。
“散会吧。”顾阿明跳下発子,爽快地一挥手,似乎想挥去心头的不快。回到办公室,再看看那份十年规划草案,总感到自己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想来想去想不出。他决定去找周长林谈谈。
四季度的工厂是热气腾腾的。生产组办公室里照例是一派紧张气氛。算盘声,电话铃声,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墙上,贴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挂着生产进度表、外出留言黑板……真是一个作战司令部啊。老周的办公桌前空着,桌上的玻璃板上,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零件。顾阿明一眼看出,正是小杨前几天报废的零件,他想:多好的钢材,可惜报废了。很快,他发现零件下压着的是一本全厂十年规划草案,在封面的空白处,一排排枣子般大的铅笔字吸引了他:
工人不小心要报废钢材,可是我们不小心却要报废人材。规划是美好的,但是,想一想吧,难道单靠我们这些老头子去实现吗?十年里,三车间就有?%工人要退休,难道我们不应该以八级老师傅对待产品的细心、责任心,来对待青年人吗?谁没有报废过产品,老师傅不都是从小师傅来的?我们都是捏榔头柄出身的干部,虽然现在劳动少了些,但我们在从事另一个工种,它不允许有报废。建议党委结合十年规划,讨论这个问题。
顾阿明的眼睛模糊了,只觉得党委副书记正当面问他这一连串严肃的问题。他看到周长林鬓角的白发,额上的皱纹,眼中的光采。啊,老周,在这间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你想得多远啊!顾阿明拿起桌上的铅笔,仔细地在周长林的意见上填了“30%”刚才他不是觉得丢了什么吗?现在找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字,横搁在顾阿明的心头。人,这是多么重要的因素!革命事业的每一个岗位,都需要接班人啊!
“老周呢?”顾阿明问办公桌对面的人那人朝墙上一嘴,留言黑板上写着周长林,参加局十年规划草案讨论。
顾阿明重又走上了厂区大道。他看见那一排排迎风摇曳的白杨树,不由想起儿天前和老周一起种树的情景,“遇到风风雨雨,要扶它们一把哪。”话里含有多么深长的意思。他又想到检验员“老黄历”借小杨的事在他面前鼓吹“老规矩”如何好的话,不由握紧拳头,加快了步子。他心里作了决定,回车间办学习班。
太阳照着宽阔的厂区大道。远处,沿着笔直亭亭的白杨树,青工小杨正迎面走来。这时候,正是早晨八九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