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故事《竹取物语》中的儒法斗争与同情妇女受压迫地位的观点

如题,讨论一下日本这个虽然很著名,但长期遭到各路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不断歪曲的杰出法家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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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察过去剥削阶级各种涉及爱情、婚姻的古代故事,可以看到一个普遍的现象:剥削阶级的相关故事都是在宣扬女性只有依附于男性,找到一个“好男人”才能得到幸福,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女性本来且能够依靠自己的斗争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所以很多所谓的“童话”也好,“故事”也好,“传说”也好,最后都是不管女性再如何如何地有才能,结局都是要依靠男性才能成功,都得以成为男性的附属物为代价来得到一个所谓的“大团圆”的结局。这就是私有制社会的现实,但是它并不符合受压迫女性的愿望,所以最后日本就出现了一则很奇特的故事,叫做《竹取物语》。
  《竹取物语》虽然开头很老套,说有个叫辉夜姬的女人是从天上来的女人,有很多神奇的地方,长得很漂亮,引起了一堆下头男的窥伺,而且还有五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大地主(石竹皇子,车持皇子,阿部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中纳言石上麻吕)过来求婚,但是之后的情节就脱离了那种女人嫁给白马王子的俗套了。
  故事在五个大地主向辉夜姬求婚的时候就直接说,辉夜姬实际上是不想跟这些人结婚的,她觉得这些人都不爱她(辉夜姬最直白的原话是:“唉,这些人都是多么庸俗呀。不了解对方的心灵,而贸然与他定亲,如果他后来变心了,会教人后悔莫及的。无论对方地位多么高,相貌多么好,不了解他的心灵而与他定亲,我决不同意。”)。于是她就以考验为名故意出了五个根本没法解决的难题给这五个人,最后通过让这五个人无法通过考验的方式把这个五个人都一一拒绝了,甚至这五个人拒绝后天皇得知辉夜姬的美貌,想要强娶辉夜姬为妻也失败了,最后只能接受现实(虽然还在念念不忘)。最后的结局则是辉夜姬揭露自己是天上来的女人,不应该待在地上,然后飞升回天界了。
  虽然作者至今还有争议,但这则故事无疑是出自地位低下的中小地主阶级之手,借辉夜姬拒绝求婚者的故事来揭露封建社会大地主阶级(五个求婚者及天皇分别代表了当时日本大地主阶级的不同阶层和不同方面)的厚颜无耻,阴险狡诈,昏庸愚蠢,狂妄自大,意气用事和蛮横霸道,同时还以此来体现出女性对追求自己独立地位,不愿依附于男性的愿望。
  当然,这种愿望归根到底也是地主阶级性的,辉夜姬的形象只能是地主阶级的女性,所以她才可以和大地主你来我往,而不是直接变成不由分说地被大地主直接派人强抢侵害。此外,作者由于给不出妇女解放的现实出路,最后只能拿神秘主义来填充空白,让辉夜姬变成神仙来给她拒绝求婚者的根据,并且通过飞升的结局来回避女性在封建社会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的事实,这也可谓是故事的消极之处。
  有人说这故事的原型是中国的藏族故事《斑竹姑娘》(这个说法本身大概也是假的,因为《斑竹姑娘》根本不是藏族的风格,更像是外族人根据他们对藏族风格的主观臆想编出来的所谓“藏族故事”,而且就是以《竹取物语》为原型的),但《竹取物语》明显不是简单地重复了这个故事,它不仅有日本的民族特色,而且还带有日本法家地主阶级对大地主阶级当权,世道黑暗的社会现状的愤恨不平,以及某些同情女性在封建社会悲惨遭遇的进步倾向,所以最后作者没有让辉夜姬嫁给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些人都配不上她,而是让她直接飞升了。
  作者把辉夜姬设定成神仙一方面是为了把剧情圆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示虽然辉夜姬是竹翁的女儿,但其实比起人间的那些看似有权有势的大地主要高贵得多,她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
  此外,这么好的故事最后也是被埋没了,后世的剥削阶级没一个真的把故事解释对的,全部都把故事往神秘主义、宫斗的方向解释,甚至还有沉迷于考据故事作者,故事原型的,然后拿各种庸俗的政治观点硬套。只能说《竹取物语》各种方面都和《红楼梦》有某些类似之处,着重谈到了封建社会的阶级矛盾、儒法斗争和爱情观的问题,只是前者的内容远没有后者那么丰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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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到后世这个故事被曲解了,让我想到现在资产阶级对此更加道德败坏的曲解。有个二次元动漫,还挺火的,名字叫“辉夜大小姐想要谈恋爱”(大概是这个,不是很确定了)甚至都不用再加以解释了,名字就说明了它的颠倒黑白和恶俗程度。这部动漫内容大概就是说恋爱中先告白的一方会占据下风,于是男主女主就都站在自私的角度和对方勾心斗角,想要对方先告白。这就是持着从资本主义商品交换的逻辑,觉得卖方可以待价而沽对买方提条件。其中还有很多雌竞情节。因其太恶俗所以当时的我都看不下去,情节大概是女主想去海边玩、穿泳衣勾引男主,随后她发现女二胸比她大,就在心里疯狂攻击女二胸大无脑,想要杀了她。最后我忘记什么原因了,反正不去海边了,然后女主又觉得女二是好朋友了。就这东西被二次元奉为圭臬,被称之为纯爱。可见资产阶级所谓的纯爱本质,就是纯纯私利交换和发生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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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前面五个故事能看出来一点,但是后面皇帝出场直接烂完了,辉夜姬后悔自己没有和皇帝发展爱情,最后还把不死药留给他,变成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了。而且最后变成想尽孝而不得了,呃呃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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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民间故事《斑竹姑娘》的…及其与《竹取物语》关系谫论_李连荣.pdf (329.7 KB)
佐证文件↑

说《斑竹姑娘》来源于《竹取物语》确实是最有可信度的,而且这个故事比起《竹取物语》来说差远了,完全没有《竹取物语》那么丰富的意味了,变成了一个庸俗的求爱和拒绝求爱,然后最后强行“结婚”的皆大欢喜的故事了。

另外,我之前还看到一篇考证《竹取物语》作者和故事中每个角色对应的历史人物原型的文章,看下来发现是有一些道理的,我也发下这篇文章吧。如果大家看完这篇文章并且认为有道理的话,应该就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竹取物语》的历史背景和其中的法家思想了。

http://www.sanada.net.cn/shiliao/shiliao_30.htm

另外还要补充一点,就是《竹取物语》还有一个很严重的缺陷,就是太过于美化天皇了。因为在故事里,明明天皇很下头,是个所谓的“深情渣男”,但这个故事就要刻意地去把天皇说成是什么痴情的好人,只是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云云。这说明作者反儒反天皇不彻底,还是受儒教忠君思想影响太严重,不敢彻底揭露天皇的真面目。它一方面通过天皇强娶的行为来揭露天皇作为大地主阶级总代表的蛮横霸道,如天皇为了强娶辉夜姬而对辉夜姬的父母各种威逼利诱,甚至威胁要无理由惩罚辉夜姬,要设计制造跟辉夜姬“偶遇”,还想要强制猥亵对方,最后还有为了把辉夜姬留在地上而强行派遣士兵来跟天上来的神仙作战。但另一方面又要说天皇虽然都已经如此逆天了,但还是一个好人,他只是太“爱”辉夜姬了。这就导致那些美化天皇的部分非常欲盖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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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给大家发一下《竹取物语》的原文,可配合分析阅读:

竹取物语

作者:不详

一、嫩竹中的辉夜姬

  昔时,有位伐竹翁,常入山野中伐竹,制成各种竹器贩卖,以此谋生。其名为赞岐造麿。某日,老翁于竹林中望见一根竹子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他心中疑惑,遂近前探视,只见竹筒中光芒四射,再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个身长三寸的小美人,栖居其中。老翁道:“你既居于我朝夕所见的竹中,自然是上天赐我的孩子。”于是将这孩子捧在掌心上,返回自宅,交给妻子抚养。此女姿容明丽、貌美无双,身材娇小玲珑,老夫妻俩将她养在竹篮中。

  老人把这孩子交给家中的老婆婆抚养。孩子长得非常可爱美丽,身体细小,只得把她养在篮子里。

  老翁自得到此女后,每回入山伐竹,都会在竹节中发现黄金。日积月累,老翁变成了一个富翁。

  老妪精心抚育竹中女孩,女孩像笋长成竹子那样,一天天长大,三个月后,已经亭亭玉立,成了一个妙龄少女。老妪为她结髻着裳,宠爱呵护于深闺中,不准出门半步。这女孩的容貌闭月羞花、清丽脱俗,整栋屋子因她而光辉满溢,无一处黑暗。有时老翁心情抑郁,烦恼愁闷,只要一见到这女孩,立时苦痛消散;有时因遇不如意事,怒气勃发,一见这女孩,嗔怒顿止,变得心平气和。

  老翁此后依然日日伐竹,所获黄金愈多,终成当地豪富。待那女孩渐渐长大后,老翁自三室户请来斋部秋田给女孩起名。秋田为女孩取名“嫩竹之辉夜姬”,又可写作“赫映姬”。为庆祝女儿得名,老翁大开筵席,请来诸多艺人载歌载舞。周边人家无论男女,皆受邀前来赴宴,整整热闹了三天。

二、求婚的难题

  世间男子,无论贵贱,风闻此事,都希望能娶辉夜姬为妻。他们仅仅听到辉夜姬的芳名,就已神魂颠倒,心中醉慕,爱火炽热难耐,心想哪怕只一睹娇容都好。然而即使是家住辉夜姬家附近,甚至紧邻她家的人,也无法窥见辉夜姬的容颜。那些男子夜难安寝,暗中于墙上凿洞,窥视张看,聊以慰藉。后世管这种行为叫“夜窥”[1],就是源于此时。

  黑夜中,男子们踯躅于无人处,徘徊不去,可惜都毫无结果。顶多就是向辉夜姬的家人打打招呼,却没有任何人搭理他们。虽然屡屡碰壁,他们也不气馁,特别是那些公子王孙,更是通宵达旦,日夜守候。当然,也有心智不坚者,知道如此下去,只能徒劳无功,所以不再坚持,转身离去。不过,有五名极好色者,一直不肯罢休,仍然对辉夜姬日思夜想,故而不舍昼暮,持续来访。这五人是:石作皇子、车持皇子、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中纳言石上麻吕。

  这种自命风流的人,只要风闻某处有美丽女子,哪怕仅仅是薄有姿色,也想着即刻一见。辉夜姬芳名远播,自然令他们兴奋不已,为之神不守舍、寝食俱废。他们早晚徘徊在辉夜姬家附近,却一无所获。有的寄信于鸿雁,却石沉大海;有的相思成疾,作失恋和歌以赠,亦无声无息。五人虽知种种行为,均属徒然,但恋心不死,无论十一月严寒逼人、十二月天寒地冻,还是时而骄阳似火、时而电闪雷鸣的六月炎夏,都绝不间断地频频来访。

  某日,其中一人终于请出老翁,拜伏施礼,恳求道:“请将您的女儿嫁给我吧!”老翁答道:“她非我亲生女儿,婚姻大事我不能替她决定。”

  日月如梭,光阴飞逝。

  那五人回家后,依然对辉夜姬日思夜梦、不能忘怀,只好去求神拜佛,有的祈盼神佛保佑自己成就心愿;有的希望菩萨帮助自己忘却思慕之苦。然而这一切统统无济于事。他们又转念一想:“老翁虽然这么说,但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啊!”于是仍然日复一日,游荡徘徊于辉夜姬家附近,以此显示他们的至诚爱慕之心。

  老翁见状,便对辉夜姬说道:“我高贵的女儿啊,你本是神佛转生,并非我的亲骨肉。但毕竟是我劳神费心,将你抚养长大,你能否看在这点微劳上,听我一言?”

  辉夜姬答道:“无论何言,女儿都愿听从。不过您说我是神佛变化转生,此事向来不知。即便果真如此,女儿也一样视您为亲生父亲。”

  老翁道:“这话真令我高兴。老朽今年七十有余,或许旦夕之间,便将命尽。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在世的自然之理。唯有如此,方能繁衍后代,光大门户。即使是你,也不能违背。”

  辉夜姬道:“话虽如此,但我实是不愿啊!”

  老翁道:“你虽说是神佛转生,但终究是女儿之身。如今我尚在人世,你还可待字闺中,倘若我弃世而去,你该如何是好呢?那五人经年累月频频相顾,可见爱你极深、心志极坚。你能否从中选出一人,与他成婚呢?”

  辉夜姬答道:“那些人皆是庸俗之辈啊!倘若不识彼心,贸然成婚,一旦男方生出二心,岂非追悔莫及?所以,不管对方地位如何高贵,即便是举世皆畏之人,如不能深明其心,我也绝不与他定亲。”

  老翁点头道:“此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心中欲嫁之人,到底是怎样的呢?那五人可都是真心诚意地向你求婚呀!”

  辉夜姬答道:“我并不苛求他该是怎样的人,仅有一件小事要他们去办。既然他们五人,爱我恋我之心,难分孰优孰劣,那就请他们去取我最喜欢的物件。谁能取来,谁就是最真诚的人,我就嫁给他。请您将我这番话,转告给他们吧。”

  老翁赞道:“此法甚妙。”

  日暮时分,五人齐聚。或吹笛、或咏歌、或吟诗、或吹箫、或以扇击节。这时老翁出门,向他们说道:“诸位大人,你们经年累月,不倦来访,实是令蓬筚生辉,使老朽受宠若惊!我已年过七旬,风烛残年,今日难知明日事,故而劝说我那女儿,叫她细细思量,在你们五位中,择选一位托付终身。她却说:‘他们五人,爱我恋我之心,极难分出孰优孰劣。’我想此言也有道理。所以,她的意思是,你们中谁能取来她最喜欢的物件,就说明谁最深情,她就嫁给谁。老朽认为此法颇妙,请诸位大人切勿恚恨。”

  五人听罢此语,异口同声道:“此法可行。”老翁便入内告知辉夜姬。

  辉夜姬道:“那好,请您转告石作皇子,天竺国有佛之石钵,请为我取来;转告车持皇子,东海有仙山蓬莱,山上有宝树,以白银为根、以黄金为茎,结白玉果实,请他为我折一枝来。再转告右大臣,取唐土之火鼠裘赠我;转告大伴大纳言,将龙首上五色之辉玉取来;至于石上中纳言,请他取燕之安产贝来送我。”

  老翁听了,面有难色道:“这明显是在刁难他们嘛。你所希望之物,皆非本国所出,如此难题,我怎好向他们转达呢?”

  辉夜姬道:“这有何难?您只管开口便是。”

  老翁道:“那我只好先去说一说。”于是出屋,将辉夜姬所言如实转述,随后说道:“情况便是如此,请诸位依言去取那些物件吧!”

  那五个皇孙贵人听了,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叹息道:“出这等难题,倒不如直接了当地明说‘请你们离开此地’呢!”言罢,全都无精打采地告辞而去。

三、佛之石钵

[2]
  尽管如此,但五人归家后,个个寻思:“若不能娶辉夜姬,活在世上也无意义。”这其中以石作皇子最有心计,他反复琢磨:“此石钵既在天竺,按理可以寻来。”但又转念一想:“天竺距此极为遥远,石钵又系天竺无二之物,即便跋涉百千万里路程,也未必能取到手啊!”

  某日,石作皇子至辉夜姬处,告言:“在下今日便动身前往天竺取石钵。”说完便启程而去。

  三年过去了,石作皇子来到大和国十市郡某山寺中,将宾头卢[3]尊前已被油烟熏黑的石钵取来,装入锦袋中,并饰以一枝人造花,送到辉夜姬家。

  辉夜姬见了,心中疑惑,伸手入钵,摸出一纸。展开细看,是一首和歌:

  “远渡万水越千山,心力耗竭取石钵,而今取来双泪流。”

  辉夜姬见那石钵不但不发光,甚至连萤火微光也无,便作返歌一首答复:

  “若是真物岂无光?毫发微光亦不见,莫非取自小仓山?”[4]

  于是将石钵归还石作皇子。皇子弃钵于门前,又作歌一首:

  “钵辉原本如白山[5],一遇美人光自消,吾今弃钵不弃汝。”

  他将这首歌送予辉夜姬,但辉夜姬不再作返歌,也不再理睬皇子。石作皇子只好黯然离开。他虽弃钵,却依旧爱火不熄,期盼有朝一日,能再有机会求爱。所以,后世将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叫作“弃钵”。[6]

四、蓬莱之玉枝

  车持皇子素有计谋,他向朝廷诈称患病,须到筑紫国[7]温泉疗养。请得病假后,立时至辉夜姬家,让仆人转告道:“在下这就启程去取玉枝。”言毕即动身赴筑紫。他的部下齐聚难波港送行。皇子对他们说:“此行甚秘,不可外泄。”连随从也不多带,仅带几名心腹近侍,开船出发。送行者目送大船远去后,都返回京中。

  如此一来,人人皆以为车持皇子已赴筑紫国。哪曾想三天后,皇子的船又悄悄折返难波港。

  他处心积虑,早已将一切布置妥当。一上岸就迅速召来六名当时技艺最高的能工巧匠,又找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点,造起一座三重大宅,将工匠安置其中,皇子自己也隐居宅内。接着,他又将自己治下十六所庄园,全部献予神佛,祈求神佛保佑,助造玉枝。经过艰苦努力,玉枝终于制出来了,而且与辉夜姬所言一模一样,不差分毫。于是皇子手持玉枝,又秘密来到难波港。

  他装出一副历经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样子,坐在船中,遣人通知府里:“皇子今日归来。”府中众人纷纷前来迎接。皇子将玉枝装入长柜中,上覆绫罗锦缎,命人抬之上岸。围观人群轰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道:“车持皇子持优昙华之花[8]归来啦。”

  辉夜姬知悉后,心中愁闷,心想这回要输给车持皇子了,不禁又急又忧。片刻后,仆人在外敲门道:“车持皇子求见。身上所穿仍是出海时的行装。”

  照旧由老翁迎了出去。车持皇子道:“这玉枝是我舍生忘死,搏命得来。请您速速拿去给辉夜姬过目!”

  老翁依言持玉枝入内宅,辉夜姬接过,见枝上附有一纸和歌:

  “历经漫漫万里路,粉身碎骨亦无惧,誓折玉枝赠佳人。”

  辉夜姬看完,茫然不知所措。老翁近前道:“瞧,这位皇子照你的吩咐,完完整整地取来了蓬莱玉枝,你现在无法推托了吧?他身上穿的还是出海时的衣服,连自己家都没回,就径直前来拜会了。你也马上出去,和他见见面,把婚事定下来吧!”

  辉夜姬闻言,默然不语,以手托腮,长叹一口气,沉思起对策来。

  皇子心中欢喜,暗想:“这回辉夜姬再无借口推辞了。”便大摇大摆地踏到走廊上。老翁并未阻止,反而默许了这种无礼的举动。他对辉夜姬说:“此玉枝乃本国所未有,如今你已不能再拒,还是从了吧。况且这位皇子的相貌人品,亦属上乘。”辉夜姬答道:“女儿一直不听父言,实是歉疚。我有意以难取之物为难皇子,哪知他却当真取来,如今可怎生是好?”老翁不理会她,自入闺中,布置成婚新房。

  老翁又来见皇子,问道:“这宝树既珍且美,究竟生长于何地?”皇子答道:“大前年二月十日左右,在下由难波港启程,乘船入海。当船在海上时,应该航向何方,心中其实毫无头绪。但我心想:此行若不能如愿,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于是便让船随风漂流,又想道:倘若身死,那也无法;但只要一息尚存,总会找到仙山蓬莱。航船在波涛中颠簸多日,终于驶离本国,漂向远洋。海上有时恶浪滔天,几乎要掀翻航船;有时狂风大作,将船刮到不知名的异国,鬼怪出没,差点将我们杀害;有时在茫茫大海迷失了方向,茫然无措;有时粮食吃尽,只能以草根充饥;有时又有可怖妖魔纷至,要生吞我们;有时被迫以海贝为食,苟延性命;有时旅途中得病,完全无助,唯有听天由命。就这样一直在海上漂泊,到了第五百日的上午辰时[9]左右,忽然遥遥望见海天相交处有一座山,我急忙站起身,从船中极目远眺,见此山浮于海面上,巍峨耸立。我心中暗想:此山定是梦寐以求的蓬莱了。不由得喜不自胜。可是心里又难免会害怕,便绕着山环行一周,观察了二三日。某日,忽有一位天仙装扮的美女,携银碗下山汲水。于是我们舍船登岸,向仙女打听道:‘此山何名?’仙女答道:‘此乃蓬莱山。’一听山名,我顿时欣喜若狂。又问仙女道:‘敢问芳名?’仙女答道:‘我名宝嵌琉璃。’言罢飘然隐入山中。我细观蓬莱山,只见层峦叠嶂、山势险峻,甚难攀登,只好绕山周步行,沿途见无数奇花异树,皆是人世罕见之物。金银琉璃色之水,自山涧潺潺流出。小河上架着几座样式精巧的玉桥,周围的树木都闪着金光。我在这些树中折下一枝,其实这枝并不特别赫奕,但与辉夜姬所言完全吻合,所以折此枝携归。若论蓬莱美景,当真是举世无匹。我原本打算多逗留几日,尽情观览,但既得玉枝,便无心久留,急急乘船返航。幸而归途顺风,只行了四百余日,即抵达本土。这大概是我临行许愿,所以得到神佛护佑吧。昨日回到难波港后,连被海水打湿的衣裳都不及更换,就径直来拜访了。”

  老翁听完皇子的叙述,深受感动,慨叹不已,遂作一歌相赠:

  “每入山野伐吴竹[10],如此艰辛从未历。”

  皇子听罢,说道:“在下多年来忧愁之心,到今日方始宁定。”遂作返歌一首:

  “经年苦恋湿衣袂, 而今功成泪方干。”

  车持皇子的诡计眼看就要得逞,突然,有男子六名,并肩走进辉夜姬家庭院中。其中一人高举木棍,棍上悬挂条幅,上书请愿文字。男子挟文大声诉道:“造物所工匠头汉部内麿陈情:吾等为造玉枝,呕心沥血,历时千余日,精疲力竭,却未得一文工钱。望即行偿付,以供妻儿果腹。”

  老翁大吃一惊,扭头急问道:“这位工匠所言,是否属实?”皇子张皇失措,狼狈无言。这时辉夜姬开口道:“请将此陈文递予我看。”她接过请愿文书,见其上写道:“皇子尊贵之躯,与吾等卑贱工匠,共隐一处,历千余日,命吾等造作玉枝。彼时曾有允诺:功成之日,赐金授爵。吾等思量,此必皇子心上人辉夜姬所需,故特来此地领赏,望予赏赐。”

  辉夜姬正为要嫁给皇子而愁眉苦脸,看完请愿文书,登时眉开眼笑,急忙唤老翁入内,说道:“这蓬莱玉枝,我本以为是真的,正忧心如焚,哪知却是个弥天大谎,正合我意。请速速退还,叫皇子离开吧!”

  老翁点头道:“既已知是人造伪物,自然应当退还,并请他立即离去。”

  辉夜姬如释重负,心情舒畅,便写返歌一首,答复皇子:

  “巧言令色假做真,伪饰玉枝不知耻。”

  写毕,将返歌和假玉枝一起,退还给车持皇子。

  老翁本与皇子言谈甚欢,此刻却神情沮丧,佯装休憩。皇子万分尴尬,坐立不安,欲走欲留,难以定夺。只好暂且忍耐,一直到日暮时分,才悄悄离开辉夜姬家。

  辉夜姬召来适才请愿的六名工匠,向他们说道:“今日之事,真是多亏了你们,甚是感激。”说罢,赏了一大笔钱给他们。六名工匠欢天喜地道:“啊,终于如愿以偿啦。”遂领赏归家。岂料走到半路,被车持皇子的部下拦住,一顿饱揍,打得血流满面,赏钱也被抢光,只得作鸟兽散。

  车持皇子见事态已不可挽回,悲叹道:“一生之耻,莫过于此。非但不得佳人欢心,反要遭天下人耻笑。”为此,他孤身遁入深山,隐居避世。其部下率仆从四处寻找,哪里见得到皇子踪影,大概已经亡故了。

  推察皇子心思,必定深感无颜再见朋友部属,故而隐姓埋名,遁世不出。此后,世人便将失魂称为“失玉”[11]

五、火鼠之裘

  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家财丰厚、族中人丁兴旺。他写了一封书信,寄给从唐国来的贸易船上的朋友王卿,恳请王卿帮忙买件火鼠裘。他把信交给家臣中最为精明干练的小野房守,送去给王卿。小野房守持信赶到博多港,登上停泊在那儿的贸易船,呈上书信和用来购裘的钱款。王卿看完信,回信道:

  “火鼠裘实非敝国之物,一向只闻其名,未曾亲眼得见。倘若世间真有其物,则必已舶至贵国。今无,可知阁下所托,实乃万难之事。然天竺或有此物,若从天竺舶来敝国,则在下当询于豪富者,借彼等助力而取之。如世间诚无此物,则今日所付钱款,当交来人全数奉还。特此致复。”

  数月后,唐国贸易船再度来到日本。阿倍御主人闻小野房守随船归来,急命下人快马加鞭去迎。小野房守骑快马,仅用七日,便从筑紫赶至京城,同时带回一封信给右大臣。信上写道:

  “火鼠之裘,遍寻不获。遣人探问,遂知此裘无论古时今世,皆非易见。据闻往昔有天竺圣僧曾携来敝国,存于西山寺中。吾请朝廷下旨,方才购得。只是付款之际,地方官员声言钱款不足,吾当即予以补足。所垫付黄金五十两,望即刻归还。吾船将归,如不愿付款,则尽速奉还此裘。”

  阿倍御主人览信毕,眉开眼笑,欢悦道:“何出此言?区区钱款微不足道,自当奉还。得此宝裘,实是大喜之事啊!”言罢向唐国方向,遥拜致谢。

  他细观盛火鼠裘之箱,见其上镶嵌诸多美丽琉璃。开箱后,又见裘色绀青,毛末发出金光,瑰丽耀目,无与伦比。据说这裘如果穿得脏了,可以入火焚烧,不但烧之不坏,反更清洁。如此异宝,怎不叫人啧啧称奇!阿倍御主人眼望火鼠裘,赞叹道:“难怪辉夜姬欲得此裘,确实不无道理啊!造化造化!”于是将裘纳入箱中,取花枝装饰好。自身也着意修容装扮,得意洋洋地心想:“今夜当可入宿美人香闺啦。”乐不可支,雅兴大发,遂作歌一首,置于箱中。歌云:

  “热情似火烧,亦难燃此裘;长年泪湿袂,今日终可干。”

  阿倍御主人亲自携火鼠裘来到辉夜姬家门前,老翁迎出,接过火鼠裘,入内呈给辉夜姬观览。辉夜姬见了,赞叹道:“这火鼠裘真美呀!只是目前真伪莫辨,不可轻信。”老翁道:“怎会有假?无论如何,都应先请右大臣入屋再说。此裘世间罕见,定然系真品。你何苦一味怀疑他人呢?实是不可取。”说罢,转身请阿倍御主人入室。

  老翁老妪夫妇,心中都是一样想法,认为这回婚事肯定能成。老翁常因为辉夜姬不愿嫁人,独身幽居而苦恼。他十分希望女儿能嫁个好男子,夫唱妇随,美满幸福。无奈辉夜姬屡屡拒婚,老翁也不便勉强。

  辉夜姬对老翁道:“欲知真假,可将此裘投入火中,若火焚不能坏,便是真裘,我自然守诺嫁于他。您既说此裘世间罕见,定系真品,那么就烧一烧,检验检验吧。”

  老翁点头道:“言之有理。”于是将辉夜姬的话,转告右大臣。

  右大臣道:“此裘唐国境内亦无,在下费尽心思方才寻获,岂有可疑?也罢,既有疑虑,那就尽速焚烧,以示不虚。”

   于是他将火鼠裘投入火中,登时响起噼啪声,皮裘转瞬燃尽,灰飞烟灭。辉夜姬道:“如此看来,此裘定非火鼠之皮了。”右大臣见状,面青如草叶。辉夜姬十分欢喜,作返歌一首,放入置裘的箱中,交予阿倍御主人。返歌云:

  “赝裘难经焚,顷刻化灰烬。早知凡庸物,何苦费心机。”

  右大臣默然无语,悻悻离去。瞧热闹者交头接耳道:“阿倍大臣既携来火鼠裘,定然能与辉夜姬结为连理,应可常住此宅了吧?”有人答道:“不,不,据说那件火鼠裘入火一烧,立时烧得精光,所以右大臣娶不成辉夜姬了。”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天下尽人皆知。从此以后,凡遇不能如愿的事,人们都称之为“阿倍无成”。

六、龙首之辉玉

  大伴御行大纳言唤来家中所有仆从,吩咐道:“据说龙首上有一块散发五色光华的辉玉,谁能取来,无论要何赏赐,一概允准。”

  仆从们听了,都道:“主人如此慷慨,实是我等之幸。只是这块玉,想来绝非轻易可取。那可是在龙头上呀,该如何取到呢?”

  大纳言道:“身为家仆,理应尽忠报主。哪怕舍命,也要完成主人心愿。更何况所谓龙,并非只出没于天竺、唐土,据闻本国山上海中,时常有龙飞腾降落,岂是尔等口中所言的难事?”

  仆从们答道:“主人既如此说,那也别无他法了。不论宝物怎样难取,我等赴汤蹈火,都要取来。”

  大纳言听了,欢颜道:“尔等不愧是我大伴的部下,忠勇举世皆知,又岂会违背主人之命?”

  仆从们遂外出找寻龙首辉玉。大纳言将府中所有绢、绵、钱财悉数散发给他们,作为路上的盘缠。又叮嘱道:“在你们归来前,我将一直吃斋念佛。倘若取不回辉玉,你们都不准回来。”

  家仆们告辞退出后,个个怨气满怀,心想:“说什么取不回龙首辉玉,就都不准回来。可世间哪有这种宝物?完全是无计可施嘛。”于是将大纳言赏赐的财物平分掉,各自散去。有的回自己家躲藏起来,有的逃往别处。他们都在背后谩骂主人,嘀咕道:“不管是双亲还是主人,下这样荒唐的命令,当真是无理至极啊!根本别指望能成功!”

  大纳言并不知家仆们的埋怨,自言自语道:“倘若辉夜姬嫁来,怎能让她住在如此一般的宅邸中呢?”于是大举营建新宅,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屋中四壁涂漆,施绘五色,莳嵌花饰。屋顶上用各色彩丝覆盖。每间房中,都悬挂着绘于名贵丝绸上的壁画。更有甚者,大纳言还将元配及妾侍,尽数遣散。独身一人,一心一意,为迎娶辉夜姬而日夜辛劳。

  然而,日复一日,大纳言外派去取龙首辉玉的家仆们,一直不见回音。转眼年关已过,又是一年。大纳言苦苦等候,心中焦虑,只好悄悄带上两名近侍,微服行至难波港,向一船夫问询道:“据说大伴大纳言遣家仆乘船屠龙,欲取龙首之玉,可曾听闻?”船夫笑道:“真是笑话奇谈。哪个船夫肯为这等蠢事放船出海?一个也无。”

  大纳言闻言,心想:“这些船夫无知鄙陋,毫无志气,又岂知我大伴家的威势?所以才说出这等怯弱之语。”又想:“我弓有强力,一见到龙,只需一箭便可射杀,取龙首之玉易如反掌。那些家仆迟迟不归,我也不必久候。”于是雇船入海,巡游海上,随浪越行越远,来到了筑紫海边。

  就在这时,忽然间天昏地暗,风暴大作,将船刮得帆倾楫歪,失去方向,不知航向何处。后来船被飓风刮到大海中央,滔天恶浪猛撞船身,航船几乎就快沉没。天上电闪白光、雷鸣轰隆,骇得大纳言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哀叹道:“吾有生以来从未见如此可怕景象,这该如何是好呀?”

  船夫也吓得涕泪交流,悲声道:“我年年驾船往来海上,这样可怖的景象见所未见。就算此船侥幸不沉,头顶落雷也会劈死我们。即使神佛护佑,船在人存,可也终究会被刮到南海去啊。唉,都是因为遇到这么个雇主,才弄到这般悲惨境地。”说罢放声大哭。

  大纳言闻言,说道:“在船上,一切都以船家所言为依靠,你怎可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来?”说着,俯身呕吐,吐出不少酸水。

  船夫道:“我又非神佛,哪有什么大本事?自然无可奈何。海上狂风巨浪,本也寻常,我多年来早已习惯。但如今雷电交加,定然是你妄想屠龙,惹恼龙神,这才引来恶浪飓风。你还是赶紧祈祷,求神原谅吧!”大纳言醒悟道:“此话有理。”于是立即高声祈祷道:“楫取御神[12]在上,请听小人禀告:吾愚昧无知,行事鲁莽,妄思屠龙,实是罪大恶极!自今而后,龙之毫发,不敢损害半根。万请原宥,诚惶诚恐。”

  他双目流泪,时立时坐,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千百遍。终于,轰隆雷声渐渐止息,天色也逐渐明亮,只是大风依然猛吹不歇。

  船夫道:“适才那飓风,看来定是龙神所吹。此刻这风乃是顺风,不是逆风,方向正好,咱们顺着这风回家吧。”大纳言已经吓得心胆俱寒,哪里还听得清船夫说什么。

  大风继续猛吹三四日,将船吹回了本国之地,向岸上遥望,乃播磨国明石海岸。但大纳言却以为被风吹到了南海之滨。他周身疲乏,倒卧船中。随行伺候的两名近侍,上岸向国司[13]禀报。国司亲自前来慰问,可是大纳言无力起身,瘫软在船底。众人无奈,只好在岸上的松原铺设草席,扶起大纳言躺于席上。直到这时,大纳言方知此地并非南海之滨。他挣扎着勉强坐起,由于平日体质就弱,不耐风寒,此刻竟腹胀高鼓,双眼肿如李子。国司见状,不禁莞尔。大纳言当即命国司备轿一顶,坐上归府。

  他先前遣派去取龙首辉玉的家仆们,风闻此事,都陆续归宅参见,告罪道:“我等因实在无法取得龙首辉玉,故而无颜回府。如今主人自身亦知宝玉难取,想必可以原谅我等了,所以归府来见。”

  大纳言起身对一众家仆说道:“幸亏汝等未去取龙首辉玉。龙与雷神,原来乃是同伴。我命汝等去取龙首之玉,无异于加害汝等。倘若汝等当真捕获神龙,只怕我也性命不保。而今真是万幸,万幸!嗯,这大概是辉夜姬动了坏心肠,打算谋害我等而设下的诡计。我从今往后,绝不再去她家一步,汝等亦谨慎勿往。”说罢,将宅中剩下的财物,分赏给未取到龙首辉玉的家仆们。

  此前被大纳言休掉的妻妾们,听说了这件事,讪笑不止,几乎笑破肚皮。覆盖在新造宅邸屋顶上的彩丝,都被老鹰、乌鸦叼去,用在筑巢上了。

  世人为此议论纷纷,这个问:“听说大伴大纳言去取龙首辉玉,不知结果如何?”那个答:“别提啦,不但宝玉没取到,眼睛还肿得像两个李子。唉,吃不消啊!”自此,凡所做事,无理且不堪忍耐,就被人叫作“吃不消”。

七、燕之安产贝

  中纳言石上麻吕吩咐家仆道:“燕子筑巢时,速来禀告。”家仆们问道:“大人意欲何为?”中纳言答道:“欲取燕之安产贝。”其中一个家仆道:“我等曾数次见人杀燕,均未见燕子肚中有此宝物。听说燕子只在生蛋时,才会生出此物。但燕子见人走近,必然飞散,该如何获取呢?”另一个家仆道:“大炊寮[14]饭炊屋的梁栋上,有不少燕巢。可命几名敏捷的壮汉搭起棚架,爬上去向巢中窥视。如见燕子生蛋,便可取得安产贝。”中纳言听罢大悦,道:“此法甚好,我先前却不曾想到。就照你说的办。”于是挑选忠诚可靠的精壮男仆二十人,在饭炊屋梁栋边搭起棚架,命他们爬上去守候。

  中纳言不时派人催问:“如何了?取到安产贝没?”但燕群见众人爬上,都极为恐惧,不敢飞回巢中。家仆将这情况禀告中纳言,中纳言闻报,心中忧愁,束手无策。

  正当中纳言一筹莫展时,大炊寮官人仓津麿,向中纳言的家仆说道:“贵上欲取燕之安产贝,老朽倒有一计。”家仆急忙禀报中纳言,中纳言立即召见仓津麿,礼数周到,客客气气地向他讨教。仓津麿道:“欲取燕之安产贝,如今这法子完全无用,必然不能如愿。概因人数众多,燕群受惊,不敢飞回巢中。应先将棚架拆除,令那些壮汉全部下来。而后选一名精干家仆,命他坐于大竹篮中,篮上紧绑一根滑索,拴在梁栋上。等燕子飞来生蛋时,立刻拉动滑索,将竹篮升上去。在节骨眼上,让家仆伸手取贝。如此一来,保管成功。”中纳言赞道:“此计大妙。”便命人拆毁棚架,唤回二十名男仆。

  这些事办完后,中纳言又问仓津麿:“那燕子何时生蛋,又如何得知呢?届时好将人升上去。”仓津麿答道:“燕子将生蛋时,必翘其尾七次,翘毕则产蛋。我们见它第七次翘尾时,升上竹篮,即可获得安产贝。”

  中纳言听罢,欢喜不已,命人照办。而后悄悄走入饭炊屋中,与其他仆从一起,监督家仆取安产贝。同时,又因仓津麿教他此法,遂大大奖赏仓津麿,赞道:“汝虽非我亲人,却能令我称心如意,甚好。”说完脱下衣裳,赐给仓津麿,又说道:“今晚还请亲至饭炊屋帮手。”然后让仓津麿先回去了。

  渐渐到了黄昏,中纳言再次来到饭炊屋。抬眼一望,燕子果然已回到巢中,而且正如仓津麿所言,尾巴开始翘动。中纳言慌忙命仆人坐入大竹篮,将竹篮升到梁栋边,又命仆人伸手到燕巢中掏摸。仆人摸了一阵,道:“里头空空如也。”中纳言怒起,斥道:“因你摸法不善,这才掏摸不到。”想要另选一人上去,又转念道:“也罢,索性自己上去掏摸吧。”于是自行坐入篮中,命人缓缓升起竹篮。靠近梁栋后,向燕巢中窥探,恰好燕子正在翘尾。他急忙伸手入巢,到处掏摸,触到一块扁平物。他心中大喜,高声叫道:“摸着了,摸着了。快放我下去。仓津老翁,我摸着安产贝了!”众人聚拢在梁下,一起用力拉滑索。孰料用力过度,拉断滑索。中纳言从竹篮中急坠直下,仰面朝天,掉到一只八岛鼎[15]中。

  众人大惊,赶忙冲上去,抱起中纳言。只见他双目翻白,呼吸几乎停止。仆人们急忙将冷水强灌入他口中,折腾了半晌,终于救醒过来。众人替他搓揉手足,而后将他从八岛鼎上抬下,问道:“大人,此刻感觉如何?无恙否?”中纳言气喘吁吁,勉强答道:“略微好些了,只是腰仍然动弹不得。所幸安产贝已紧握在手,想来就高兴。你们马上点起松脂蜡烛,我要好好瞅瞅这宝贝。”

  说完,他扬头伸手,摊开手掌一瞧,手心里握着的竟然是一块陈年的燕子干粪!中纳言失望至极,哀叹道:“唉,不得贝!”

  从此以后,人们便将事与愿违,唤作“不得贝”。

  中纳言情绪一落千丈,他原本准备了一个唐柜用来装安产贝,但如今取到的并非安产贝,自然不能送去给辉夜姬。再加上又折了腰骨,心中的懊恼可想而知。他生怕自己所做的蠢事流传出去,沦为笑柄,为此而心情抑郁,悔恨不已。心情越坏,病情就越重,身体就愈加虚弱。不得贝尚在其次,遭世人嘲笑,是比不得贝更难堪的耻辱。他终日都在担心,苦不堪言,比寻常患病更加难受。

  辉夜姬听闻此事,作歌一首,寄去宽慰。歌云:

  “秋水望穿不见君,料来燕贝未取成。”

  中纳言收到歌后,命家仆念给自己听。他虽病体孱弱,依然勉强抬头,取过家仆备好的纸笔,于极痛苦中,写返歌一首作答,歌云:

  “万事成空不得贝,卿若垂怜尚可救。”

  写毕,随即气绝身亡。辉夜姬闻讯,心中略微伤感。后人由此将仅存的希望,称为“有贝”。

八、御驾狩猎

  辉夜姬沉鱼落雁的绝世美貌传入天皇耳中,他召来内侍中臣房子,下旨道:“据闻那辉夜姬对所有爱慕她的男子,都冷若冰霜,屡拒求亲;而诸多欲一亲芳泽者,要么倾家荡产、要么身败名裂。你替朕去瞧瞧,她究竟有多美?”

  房子领旨出宫,造访伐竹翁家。伐竹翁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出迎。房子对老妪说道:“陛下传谕,你家辉夜姬姿容出众,命我详观后回去复命。”老妪道:“请您稍待,老身这就去告知。”于是入内室对辉夜姬说道:“天皇使者在外,女儿快出去拜见吧!”辉夜姬道:“我相貌又不美丽,怎能拜见天皇使者呢?”

  老妪生气道:“如此无礼的话,切莫乱讲。来人系天皇使者,不可轻忽!”辉夜姬道:“即使是天皇下的谕旨,母亲也不必惶恐。”听这语气,她毫无拜见使者的意思。

  老妪抚养辉夜姬多年,对她视如己出,此刻见她出言顶撞,虽想责备,却又不忍心,只得出来,禀告内侍道:“实是抱歉。小女性情倔强,就是不肯出来拜见,还请原宥。”

  内侍道:“陛下有旨,令我无论如何必须见到辉夜姬。如不能见,回去无法复命。国君之命,本国之人,岂能违抗?你们未免太大胆了!”她厉声喝斥,辉夜姬听见了,仍然坚不从命,在内室高声回应道:“若我拂逆皇命有罪,索性将我处死吧!”

  内侍闻言,无可奈何,只好回宫据实禀奏天皇。天皇道:“她心肠如此刚硬,难怪能令男子断送了性命。”一度想要就此作罢,却又有些不甘,心想岂能败给一个女子?

  于是,天皇降旨,命伐竹翁前来见驾,对他说道:“汝速将家中辉夜姬,奉送入宫。朕久闻其国色天香,曾遣使者往见,结果却无功而返。如此傲慢无礼,是汝所教么?”伐竹翁惶恐作答道:“草民万万不敢。小女不愿进宫,草民亦十分苦恼。待归家后,定当重申圣意,再行良言规劝。”

  天皇听罢,颔首道:“辉夜姬系汝一手抚养长大,岂有不从汝之理?若能劝得她入宫,朕便赐你五品官位。”

  伐竹翁大喜,欣然归家,对辉夜姬道:“天皇诏命难违,要你入宫,只怕不答应是不行了。”

  辉夜姬答道:“我意已决,绝不入宫。若强迫我去,我唯有离开人间。又或者我勉强入宫,等您加官进爵后,我就立即自尽!”

  伐竹翁急道:“哎呀,万万不可!我难道会用女儿的性命,去换取高官厚禄吗?这像什么话?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何那么坚持不入宫呢?这件事还不至于要弄到以死相拼啊!”

  辉夜姬答道:“总之,我绝不会欺骗您。如果您不相信,请将我送进宫去,生死立刻便知。以往无数男子诚心诚意、日夜追求,我都坚拒不从。而天皇不过是这两日才下旨,若我应允,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伐竹翁道:“天下万事,都大不过你的生死。既然你以死相胁,那么,我只好再度入宫,禀明天皇,转达你的意思。”

  于是,伐竹翁又入宫参见天皇,奏道:“陛下谕旨,草民已向小女说明。无奈她矢志不肯入宫,还说若要强迫她入宫,宁愿一死。此女并非老朽亲生,乃是昔年在山中拾得,故而脾气性情与世人迥然不同。”

  天皇道:“造麿,你家似乎靠近山麓吧?不如朕装作去山中狩猎,路过你家,应该能见到辉夜姬吧?”

  伐竹翁答道:“此计大妙。趁小女毫无防备时,突然造访,定能见到她。”

  天皇遂选定吉日,起驾往山中狩猎,并乘机驾临辉夜姬家。只见屋中光辉四溢,一位绝色美女端坐其间。天皇知此女必是辉夜姬,欲待走近时,女子却猛然起身,向内室回避。天皇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辉夜姬衣袖。辉夜姬急用另一只衣袖遮掩住面孔。但天皇已看清她貌美绝俗,登时心醉神迷,岂肯轻易放手,便想就此将她带回皇宫。

  这时辉夜姬开口道:“民女若是本国所生,自可委身于陛下。然民女并非本国之人,强逼入宫,万难从命。”

  天皇道:“岂有此理!即便再难,你也要跟朕去。”命人将御舆抬来,打算强迫辉夜姬上舆。说来也怪,辉夜姬的身体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天皇大惊,心中既憾且惜,这才醒悟到辉夜姬确非常人。他慌忙说道:“既如此,朕不强迫你入宫了。你快快现身,让朕再看一眼,见过便返。”辉夜姬立即现出了身形。

  天皇虽知辉夜姬非凡俗之人,心中爱慕之情反而更加炽烈,几乎难以忍耐。但此刻已是别无他法,只得褒赏伐竹翁,夸赞他让自己见到了辉夜姬。伐竹翁喜得眉开眼笑,摆下盛大酒宴,招待天皇及随行百官。

  将要离别时,天皇心中怅然若失,实在舍不下辉夜姬。他闷闷不乐,坐上御舆,作和歌一首赠予辉夜姬,述说衷肠。歌云:

  “欲去又止心忧愁,归舆空返愿未遂,只为佳人拒同行。”

  辉夜姬作返歌一首,答复道:

  “久居蓬门早已惯,寒舍育我心得安,金殿玉宇不敢攀。”

  天皇咏览此歌,愈发不想离去。其心已全在辉夜姬身上,更无他念。可是贵为天子,不便在外留宿。无奈之下,只得起驾回宫。

  天皇返回宫中后,觉得平时服侍自己的妃子、女官,无一人可与辉夜姬相比。即使是往日号称美人的,相较于辉夜姬,也是黯然失色。天皇心中,如今只剩下辉夜姬的倩影。他独居寡欢,意志消沉,对后宫的庸脂俗粉再不行幸。日常间不断提笔致信,向辉夜姬倾诉相思之情。辉夜姬有信必回,文笔优美。此后,天皇随四季变迁,感百花草木意趣,吟咏作歌,一一寄送给辉夜姬。

九、天之羽衣

  辉夜姬与天皇就这样鱼燕往返,不觉间过了三年。某个初春的夜晚,辉夜姬仰观皎美月色,忽然悲从中来,一反常态,陷入了沉思。家仆在旁边劝说道:“月之容不可直视,其中有忌讳,恐惹不吉。”但辉夜姬乘家人不备时,依然独自观月,并暗中低声哭泣。

  到了七月十五圆月夜,辉夜姬自闺中来到走廊,仰望明月,默默无语,神情悲沮。家仆见状,急忙告知伐竹翁:“小姐虽平日里就爱赏月,但近来频频对月长叹,今晚悲哀之情更甚。此事颇不寻常,望多加留意,免生意外。”

  为此,伐竹翁特地对辉夜姬说道:“你心中有事牵挂么?为何要眺月忧伤呢?这世上的一切,不是十分美好吗?”

  辉夜姬答道:“我也不知是何故,近期一见明月,便无端地觉得不安,深感世间凄凉可悲,所以才不住叹息。”

  后来又有一天,伐竹翁走进辉夜姬房中,见她依然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伐竹翁又问道:“女儿呀,究竟何事令你如此心烦呢?”辉夜姬仍然答道:“没什么,就是无端地感到不安。”伐竹翁劝道:“既然心境不佳,就不要赏月了。每次一见到月亮,你就悲不自胜。”辉夜姬答道:“唉,我怎能不眺明月呢?”此后,每逢皓月当空,她都照旧在走廊上痴痴仰望,并陷入沉思。

  奇怪的是,在风高月暗时,辉夜姬并不悲伤忧思。但一到明月之夜,便哀叹泣涕。家仆们见到,都在暗地里议论道:“看来她一定有心事。”父母双亲与全家人,都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临近八月十五的某个夜晚,辉夜姬来到走廊上,失声痛哭。这次与以往不同,竟不再避人耳目,径直哭倒在地。老翁与老妪着了慌,连声催问所为何事。辉夜姬抽泣答道:“这件事,女儿很早就想告知二老,又怕你们伤心,所以隐瞒到今日。但现在不得不说了。女儿此身并不属于凡间,我本是月宫仙子,只因前世宿缘,方才降临人世。如今归返之期已到,本月十五,月国之人将来迎我。此事绝难回避,终须归去。想到将与双亲永别,令二老愁叹,我便心痛欲绝。因此自今年开春以来,便心绪不宁,忧叹难止。”说罢,哭泣得更加厉害。

  伐竹翁听毕,难过道:“怎会如此?想当初我从竹中将你拾回时,你还只有油菜籽那么大。如今抚育得和我一样高,你却要离开?到底谁要带走你呀?我绝不允许!”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悲道:“你若离去,不如让我先死!”此情此景,令人见之落泪。

  辉夜姬道:“我于月国,有亲生父母。凡间百年,在月宫不过须臾。我居人世年月颇长,对月国父母,并不如何想念,反倒觉得人间亲切和善。故而一旦离别在即,毫无欢欣之感,唯有哀凄之情。可是这一切都由不得我做主,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去。”言毕,与老翁老妪一起抱头痛哭。

  家中仆人和辉夜姬相处多年,对她高尚的品格、优雅的气质均倾服不已,真心敬爱她。此刻听说将要别离,尽皆依依难舍,悲叹愁烦。人人不思饮食,相对哀泣。

  天皇闻讯,急遣使者至伐竹翁家中探问。伐竹翁出迎使者,泪流满面,不停哭泣。由于伤心过度,头发斑白、腰背佝偻,双眼肿涨通红。他今年不过五十余岁[16],却已是老态龙钟,可见“一夜愁白头”绝非空话。

  使者传天皇谕旨,问伐竹翁道:“听闻你等近来伤心欲绝,有莫大忧患,可是真的?”老翁垂泣答道:“本月十五,月宫将派人接走辉夜姬。草民斗胆,敢请陛下派遣大军前来守卫,待月宫来人一至,立即将他们擒拿。不知可否?”

  使者回宫,将情况如实奏禀天皇。天皇道:“朕只见过辉夜姬一面,便久久难忘,何况老翁与她朝夕相处,一旦别离,该是何等痛苦!”

  八月十五转眼即到,天皇命近卫少将高野大国为敕使,率六卫司[17]武士二千人,开赴伐竹翁家,保护辉夜姬。大军一到老翁宅邸,立即部署千人防守土墙,部署千人在屋顶巡视。而宅中的所有男仆,分别把守各个角落。严密防备,水泄不通。不仅武士们顶盔贯甲,那些男仆也持械搭箭,严阵以待。婢女们则轮流守在辉夜姬的闺房中。老妪紧拥辉夜姬,躲在宅中最隐秘的仓库里。伐竹翁锁好仓库门,站在门前把守。他自信满满,说道:“如此严防死守,岂会输给天上之人?”又对守卫屋顶的武士说道:“汝等若见有物翔空,即便是极细微物,也要统统射下来。”武士们应道:“把守得这般严密,哪怕是蝙蝠飞过,也将立时射杀,晾干曝尸。”伐竹翁听了,以为万无一失,宽心不少。

  但辉夜姬却道:“无论守护得多严,门窗关闭得多牢,凡人也无法与天人作战。首先,箭矢难以射中他们;其次,天人一至,即使再紧锁的门户,都会自动打开;最后,就算现在斗志昂扬,但月宫之人一到,再骁勇的武士也会丧失锐气。”

  伐竹翁闻言,火冒三丈,气鼓鼓地骂道:“待月宫中人来时,我定以长指甲抠出他们的眼珠,揪住他们的头发,打翻在地。然后剥下他们的裤子,令他们在众武士面前露臀出丑!”

  辉夜姬道:“请您切勿高声吵嚷,若被屋顶众武士听见,那可真难为情。女儿不能报养育之恩,却要永别而去,心中深感对二老不住。常思若有缘长居,该是何等欢愉!只可惜事与愿违,不得不走。可是思及亲恩无以为报,即便在归途中,我也必难心安。故而最近数月,每逢明月在天,我便至走廊上祈请,希望能再居人世一年,至少也要过完年再走。然而却不得允可。想到女儿离去后,双亲势必泣血捶膺,心中更是悲难自抑。月宫中人容颜端丽,无衰无死、无忧无虑。女儿所归之地,虽然如此美好,但女儿毫无喜悦之感。不能侍奉年迈双亲,真令我抱憾终身。女儿舍不得离开你们啊!”说着泣不成声。

  伐竹翁安慰道:“这等伤心断肠的话,不必再说了。来迎之人,无论姿容如何俊美,我都对他们绝不客气。”他心中已对月宫之人怨深恨极。

  这就这样渐渐夜深,玉宇无尘、银河泻影,已近子夜时分。

  忽然间,伐竹翁宅邸四周光芒四射,明亮胜于白昼,比满月之光更亮十倍,照得人身毛孔,纤毫毕现。一片光亮中,一群人自天上乘云徐徐而降,离地五尺,悬浮排列。伐竹翁宅邸中人,无论在屋内屋外,见此情景,仿佛都被咒语魇住一般,个个四肢酸麻,木然不动。先前的交战勇气,消失殆尽。有人勉强振作,弯弓搭箭,想要射出。无奈手臂乏力,登时瘫软下去。又有意志特强者,竭力聚精会神,强行射出箭矢,箭却飞向他方,全然不中。所有武士皆目瞪口呆,战力尽失。个个神志不清,茫然无措,恍恍惚惚地相互对视。

  立于云端上的天人们,衣着华美、相貌端丽,无与伦比。一辆云车停在他们旁边,车顶张覆薄绢。其中有位看似大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喊道:“赞岐造麿,上前来!”刚才还目中无人、想要和天人大战一场的伐竹翁,此刻像酩酊大醉般,伏行向前,跪倒在地。天人责备他道:“汝当真愚不可及!先前因汝稍积功德,故命辉夜姬下凡,暂居汝处,迄今已为时颇长。汝得辉夜姬之助,获黄金无数,大富大贵与以往已判若两人。辉夜姬因犯天条,这才将她暂时贬居汝微贱之处。如今她罪业已消,我等特来接她回去。汝却哭哭啼啼,真不识好歹。快,速将辉夜姬交出来!”

  伐竹翁答道:“老朽养育辉夜姬迄今已二十余年,你却说是暂时寄居,实在与理不合。你口中所称的辉夜姬,恐怕另有其人,是诞于别处的辉夜姬吧?”顿了顿,他又说道:“居于此宅的辉夜姬,此刻身患重病,恕不能出门相见了。”

  天人也不应他,驾云车飞到老翁宅邸的屋顶上,叫道:“辉夜姬听着,如此污秽之地,岂能久居?”

  霎时间,牢牢紧闭的仓库门,自行打开,格子窗也都自动敞开。原先被老妪紧紧搂住的辉夜姬,离开老妪怀抱,轻步走出。老妪拉她不住,心知无力阻止,唯有仰面朝天,涕泣目送。老翁也无可奈何,只能伏地痛哭。

  辉夜姬走到伐竹翁身旁,说道:“即使我百般不愿,怎奈何身不由己。而今便请二老送女儿升天吧!”伐竹翁哭诉道:“我已悲痛欲绝,如何能送你呢?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自行升天呢?不如带我们一起去吧!”

  辉夜姬闻言,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片刻后,才说道:“那么,我留一封书信给您吧。每当想念我时,请您取出来看看。”说罢,潸然泪下,一面抽泣,一面挥笔写道:

  “女儿此身,若生于人世,必侍奉双亲直至终老,绝不令有别离之痛。然世事大多难如人意,此际归返月宫,亦非出自本心,内心实有深憾。今褪我身上衣,留予双亲,以为纪念。日后每逢月出之夜,愿双亲举首望月。此刻舍亲情而升天,女儿心伤无尽,恍如自虚空坠地,悲切难言。”

  这时,一名天人取出一只箱子,箱中盛着天之羽衣和一壶不死灵药。天人对辉夜姬道:“壶中灵药请立即服用。因你多食人间秽物,致使心境恶劣,服此药当可消除。”说着将灵药奉于辉夜姬面前。辉夜姬浅尝一点,将余下灵药包入适才脱下的衣裳中,欲赠予伐竹翁。天人却不许她这样做,取出天之羽衣,命她立即穿上。

  辉夜姬道:“请稍待!穿上这羽衣,便会立时脱胎换骨,心意亦会改变。但我此刻尚有话要说。”言毕,她又挥笔写信。天人不耐烦地催道:“时辰已到,不能再晚了。”辉夜姬道:“此等不近人情之语,切勿再言。”随后不慌不忙地致信天皇。信中道:

  “蒙陛下派遣大军,欲阻我升天,感激不尽。只是天意难违,我终究不能长留人间。是故,心中遗憾无限、悲恸难当。往昔陛下召我入宫侍奉,只因念及身世复杂,方才不顾君意,坚不从命。此任性无礼之举,定使陛下不快,今时回思,心甚惶惶。”

  信末,附歌一首,云:

  “人世难久留,身着羽衣去。忆君情义重,哀书表寸心。”

  她将装有不死灵药的壶,和书信放在一起,唤来头中将[18],让他带进宫交给天皇。天人将书信、药壶转呈中将后,立即将天之羽衣披到辉夜姬身上。辉夜姬顿时忘记了对伐竹翁的恋恋不舍、忘记了离别的悲伤,在人间的种种往事,由于穿上羽衣的缘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烦恼散尽的辉夜姬,登上云车,在一百多名天人的前呼后拥下,升天而去,归返月宫。

  可怜伐竹翁与老妪,从此以后每日里泣血捶膺,却也无济于事了。旁人将辉夜姬所遗书信读给伐竹翁听,他闷闷不乐道:“风烛残年,何必惜命?爱女已去,苟活无益。”于是药也不肯服,不久就一病不起了。

十、不死之山

  再说头中将率众武士归朝,将不战而败、无法挽留辉夜姬的情况,详细奏禀天皇,而后呈上不死灵药与辉夜姬的书信。天皇览信毕,感怀涕零,从此寝食俱废,歌舞管弦亦无兴致。

  某日,他召集大臣、上达部[19],问道:“哪座山离天最近?”有大臣奏道:“骏河国有山,离京都不远,而且离天最近。”天皇随即作歌一首,云:

  “佳人难再见,心悲泪交流。纵有不死药,服之何所益!”

  他将此歌同不死灵药一起,置于壶中,交给一位名叫调岩笠的近侍,命他为御使,前往骏河国那座山的山顶。等到达山顶后,点燃药壶,将御制和歌与辉夜姬所送的不死灵药一道焚掉。

  调岩笠奉旨,率大队兵马,登上山顶,焚尽和歌与不死灵药。从此之后,这座山便被称作“不死之山”,即“富士山”[20]。据说山巅所燃浓烟,迄今仍在喷吐,直冲云霄,达于月宫。此即自古传承之《竹取物语》!


  1. 原文写为“夜這い(よばい)”,直译是私通之意。“夜這い”指日本古代的一种婚姻形式,称为“访妻婚”或“妻问婚”,盛行于大和时代,一直延续至平安时代。这种婚姻是夫妇别居,男女各自住在自己家中,男方在晚上潜入女方家,短则翌日清晨离开,长则在女家逗留多日。所生子女随母亲生活,而男性则负责妻儿的生活费。这种婚姻形式,主体双方处于一种松散结合的关系,相互间并不需要信守婚姻的誓约,男性往往同时有多名妻子,妻子则拥有择夫的权利,也拥有子女的命名权。 ↩︎

  2. 佛之石钵,相传是释迦初悟道时,四大天王所敬奉。唯释迦得用,余人不能持用。释迦灭度后,石钵安置于灵鹫山。 ↩︎

  3. 宾头卢:梵语音译,意为“捷疾”。释迦牟尼四大声闻之一,十八罗汉第一位。出身婆罗门贵族,出家后,证得阿罗汉果。他虽然是罗汉,但爱在人前卖弄本事。据《十诵经》载,佛陀在王舍城时,树提居士将一木钵高高悬起,声言若有沙门能不用梯杖取下此钵,钵便归其所有。宾头卢即入定,用神通力腾空而起取下木钵。佛因他在未受戒人面前妄显神通,遂不准他入于涅槃,命他率一千阿罗汉常住人间,造福世人。 ↩︎

  4. 小仓山在大和国十市郡。日语中“仓”与“暗”同音。 ↩︎

  5. 白山:日本著名火山,与富士山、立山并列为日本三灵山。 ↩︎

  6. 日语中“钵”与“耻”同音。 ↩︎

  7. 筑紫国:又称筑州,古日本行政区域,位于今日之九州岛。 ↩︎

  8. 优昙华之花:亦作优昙婆罗、优昙钵华、乌昙华等,意译灵瑞花、瑞应花、空起花等。产于喜马拉雅山麓及德干高原、锡兰等处。佛经称此花为“仙间极品之花”,三千年一开,值金轮王及佛出世方现,开后随即凋谢。成语“昙花一现”即源于此。此处用来比喻极为难得的不世出之物。 ↩︎

  9. 辰时:上午七点整至九点整。 ↩︎

  10. 吴竹:淡竹的一种,细叶,竹竿坚韧,生长旺盛。 ↩︎

  11. 玉的日语读音为“たま”,与魂、灵同音,所以日本人常以玉象征魂灵。 ↩︎

  12. 楫取御神:又称船灵大明神,日本神话中的航海神。 ↩︎

  13. 国司:日本古时置于各国的地方官,相当于现在的知事,总管该国的一切政务。 ↩︎

  14. 大炊寮:日本古时负责粮食、舂米、炊煮器具及典礼、宴会上食物调理的机构。 ↩︎

  15. 八岛鼎:大炊寮中之鼎,代表日本灶神。外形三足双耳,共有八只,隐喻八大岛国,即日本。 ↩︎

  16. 此处日文原文与前文矛盾。第二节老翁自述时,言已七十余岁,这里又只有五十余岁。 ↩︎

  17. 六卫司:指左右近卫府、左右卫门府、左右兵卫府。是负责镇守皇居、护卫天皇、警备宫廷内外的部门。 ↩︎

  18. 头中将:藏人所长官兼近卫中将的合称。 ↩︎

  19. 上达部:位阶在三位以上的公卿的异称。 ↩︎

  20. 日语中,富士之山,与“不死之山”音近。 ↩︎

看到结尾呃呃了,确实把皇帝洗白的过分了。

这真的是表示讽刺地主吗?前面感觉还挺进步的,但到了“天之羽衣”这里,就又忠又孝,辉夜姬还后悔没有嫁给天皇了。感觉把前面辉夜姬拒婚的情况直接推翻了。看到结尾,我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觉得这种儒狗一般的虚情假意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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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还是要忠君爱国

因为是法家地主阶级的妥协性,最后还是要把矛盾斗争说成是“和而解”,矛盾双方彼此调和,因为法家地主也属于剥削阶级,他不可能彻底反对剥削制度。所以到故事的最后,辉夜姬固然一直没有答应天皇的婚姻,但是却也没有厌恶天皇,更没有与之决裂。这说明儒家的忠君思想对作者影响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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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一下译文,用了一个现在比较准确的版本。另外就是看到大家回复里面提到了一部影响非常恶劣的反动二次元《辉夜大小姐》,之后也可以专门开新帖批判。

但是感觉辉夜姬确实对竹取翁太孝了,历史上法家地主阶级都不怎么孝。比如曹操“被邪风把脸吹歪了”;织田信长在父亲织田信秀葬礼上不穿丧服、对着祭坛投掷抹香,后来镇压胞弟等保守势力,一点也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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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反过来想,辉夜姬固然有孝道思想的成分,但是她再三拒绝父母要求她结婚的命令,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儒家思想,认为自己应该对自己的婚姻做主也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是为儒家社会所不容的。本来女性是没有选择自己和谁结婚,到底结不结婚的余地的,尤其是在封建的儒家社会里。如果说辉夜姬最后没有和父母决裂,那也只能是因为作者找不到一个现实的妇女解放的出路,最后只能用神秘主义来凑数,把本来应该是一刀两断的决裂变为凑合的辉夜姬升天被迫和父母分离,让其他神仙去当那个斩断儒家伦理锁链的“恶人”,这就是妥协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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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

说实话,这个故事后半部分就水平直线下降,说明作者法家思想还是不彻底,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完全是两个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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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前面我看着津津有味的,后面直接拉的我合不拢嘴了